行宫的秋意，是浸在桂花香里的。

卯时的晨露还凝在窗棂上，顾清辞便醒了。窗外的桂树长得极盛，细碎的金蕊挨挨挤挤，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扑在窗纱上，连带着寝殿里都飘着清冽的甜香。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捧来的参汤里，竟也撒了两瓣桂花，热气袅袅，将那点甜香蒸得愈发浓郁。

顾清辞靠着引枕坐起身，指尖刚触到瓷碗，便被烫得缩了缩手。内侍忙上前，替他端着碗，用银勺舀了一勺，细细吹凉了才递到他唇边。参汤的醇厚里混着桂花的清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五脏六腑都暖了。他近来胃口好了许多，往日里半碗参汤都喝不完，今日竟将整整一碗都喝见了底。

“贤君今日气色越发好了。”内侍笑着收拾碗碟，“方才太医来瞧过，说您的脉象比昨日又稳了些，再养上十日，便能启程回京了。”

顾清辞握着帕子的手微微一顿，耳尖悄然泛红，唇角却忍不住弯起。他没说话，只抬眼望向窗外——那株桂树的枝桠伸得老长，遮住了半扇窗，阳光透过叶隙漏下来，碎金似的落在地上，晃得人眼睫发颤。

辰时的庭院，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晨露散尽，秋阳不燥，风里裹着桂香。顾清辞不用内侍搀扶，自己扶着廊下的木栏慢慢走。他的步子依旧轻缓，却比往日稳了许多，不再像初来时那般，走几步便喘。青石小径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却还是落了一层金桂，踩上去软软的，像踩在织金的绒毯上。

走到石亭时，他额角沁出了薄汗。内侍忙递上干净的帕子，又将垫着厚软垫的石凳擦了又擦。顾清辞坐下，捧着那盏温好的菊花茶，看着药圃里的光景——太医移栽的当归长得郁郁葱葱，叶片肥嫩，黄芪的茎秆也窜得老高，几个药童正蹲在圃里除草，说话声细细的，像风吹过草叶。

“太医说，这当归炖鸡汤，最是补气血。”内侍在一旁轻声道，“御膳房今日晌午便要炖，贤君可要多喝两碗？”

顾清辞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药圃角落的那株菟丝子上。太医说，这东西性平，能补肾益精，是备孕的好东西，往后的药膳里，怕是日日都要见着了。想到这里，他的脸颊又热了热，连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菊花茶压惊。

午时的日头最暖，顾清辞便坐在书房的软榻上看医书。书是太医特意寻来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孕事的注意事项，从调理身体到孕期养护，事无巨细。他看得认真，指尖划过“孕三月，宜静养，忌忧思”那一行，便忍不住想起陆惊寒。不知那位陆贵君，如今胎象可还安稳？是不是还会偷偷教蘅儿枪法？

想着想着，他便笑了。指尖蘸了点墨，在书页的空白处，细细描了一株桂花。

申时的问诊，是每日最要紧的事。老太医的手指搭在他腕脉上，闭目凝神片刻，便捋着胡须笑了：“贤君的气血，已是十成的稳当了。回京之后，只需按着方子再调理月余，便能……”

后面的话，太医没说透，却笑得意味深长。

顾清辞的脸瞬间红透，连耳根都染上了薄红，他忙低下头，攥着衣摆的指尖微微发颤，声音细若蚊蚋：“有劳太医费心了。”

太医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忌生冷、忌劳累、保持心绪平和，这才提着药箱离去。顾清辞坐在书案前，望着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头，心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回京……备孕……这些词在他心头转了一圈，竟让他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酉时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内侍端来的泡脚水里，除了艾草和红花，又加了几片桂枝，说是能暖宫散寒。顾清辞将双脚浸进去，温热的水漫过脚踝，暖意顺着经络往上爬，连带着小腹都暖烘烘的。他靠在椅背上，望着案上那封写了一半的回信，指尖终于有了落笔的勇气。

他提笔，墨汁落在素笺上，字迹清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郑重。

他写，行宫的桂花谢了大半，落了满庭的金屑，扫起来能装一小筐，等回京时，便给陛下带些桂花糕。

他写，太医说他身子大好，十日后便能启程，归心似箭，竟连夜里做梦，都梦到了凤栖宫的梧桐。

他写，那些调养的方子，他都背熟了，往后定乖乖照着做，不叫陛下忧心。

他写，盼着回京那日，陛下能来接他。

他还写，盼着……盼着能早日，与陛下有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写到最后一句，他的笔尖顿了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却没舍得改，只将那张素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烫金的信封里，又在封皮上，轻轻描了一朵小小的桂花。

夜色渐深，行宫的寝殿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宫灯。顾清辞躺在床上，将那封信贴身放着，掌心贴着微凉的信封，竟觉得连梦里，都飘着淡淡的桂香。

他想，凤栖宫的秋夜，应当也是暖的吧。应当有陛下温柔的眉眼，有孩子们的笑语，还有……属于他的，一场满怀期盼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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