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扬起,像一层薄雾罩在晒谷场上空。风贴着地面打旋,卷着枯草和豆壳,抽在人脸上生疼。王屠一脚踹上木桩,靴底狠狠碾过钉帽,那张墨迹未干的税令被死死摁进朽木,边角撕裂,像被野狗啃过。
村民围成半圈,没人敢出声。只有风吹税令的哗啦声,还有王屠嘴里咬鸡腿的咔嚓声。
“七成田税,十五日内缴清。”朱砂大字红得刺眼,像是刚从谁血管里挤出来的。
王屠撕下一只鸡腿,油顺着指缝往下滴。他啃得满嘴流油,骨头一扬,啪地砸进旁边新摊的豆堆里。
“王管事……这豆子……”老农佝偻着腰,声音发抖。
“怎么?”王屠斜眼一瞪,“豆子脏了?那再加一斗!”他冷笑,嘴角油光闪动,“两石三斗!少一粒米,田籍注销,人赶出村!听见没?”
他目光扫过人群,最后钉在叶良辰身上:“叶良辰!孤户无靠,最易开刀——你,打头阵!”
叶良辰站在人群后头,手指抠着破衣角。他没动,也没抬头。半袋陈谷在屋里,连自己都吃不到月底。十五日……两石三斗……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随从抖开册簿,笔尖蘸墨,在“叶良辰”三字旁狠狠画了个红勾:“无存粮申报,欠税两石三斗。”
王屠慢条斯理撕着第二只鸡腿:“穷鬼想耍花样?三日内清缴,否则地归刘府,人赶出村。”他把“三日”咬得极重,目光像钉子,死死钉在叶良辰脸上。
叶良辰终于抬头。他没看王屠,而是扫过人群——李大山缩在角落,眼神躲闪。
王屠察觉他的视线,嗤笑:“怎么?想找人帮衬?你爹娘早埋进后山坟地了,亲戚?哼,哪个敢沾你这‘孤户’的霉头?”
话音未落,李大山突然挤出来,手里攥着油纸包,低着头往随从那边蹭。
“王哥……王哥……”李大山声音发虚,“我家……我家那点陈粮,先交上……求您……缓几日……”
随从接过,掂了掂,翻开册子,在李大山名字旁的红勾上划了一杠。
李大山松了口气,转身要走,却和刚从田埂回来的叶良辰撞了个正着。
叶良辰没躲。他盯着李大山手上的油渍,又瞥了眼册子上那道杠。
李大山脸一白,嘴唇哆嗦两下,扭头就跑。
“哟,还知道躲?”王屠哈哈大笑,又把鸡骨头扔进新摊的谷子里,“刚才那包粗粮,可是李大山亲口说的——叶良辰在后山坟地挖了个坑,藏了半袋野粮!线报属实啊!”
随从立刻提笔,在叶良辰名下添上:“私藏抗税粮,加罚三斗。”
王屠踱到叶良辰面前,烧鸡油顺着指缝滴落:“三日内,两石六斗。你要是拿不出……”他抬脚,靴尖踢起一撮尘土,扑在叶良辰脸上。
叶良辰抹了把脸,泥土混着汗水糊在嘴角。他没说话,转身挤出人群,低着头往村东走。
王屠在他背后喊:“别想着跑!赵府的眼线盯着呢!你要是敢出村——腿打断!”
叶良辰脚步没停,身影消失在土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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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风卷着枯叶在废弃祠堂门口打旋。门吱呀一声被吹开,一本残破账册露在门槛外,封皮上“陈”字烙印模糊可见。
陈伯拄着拐杖,颤巍巍路过。他盯着账册,手抬了抬,又缩回去。眼角余光瞥见叶良辰从田埂走来,他立刻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叶良辰走近祠堂,弯腰捡起账册。纸页泛黄,字迹潦草,大多是“工分:锄地半亩”“天气:阴,小雨”之类的记录。他翻着,指尖停在一页:“三月十七,叶老三播种早稻,种子三升,雨后墒情好。”
他爹。叶老三。
他闭了闭眼。小时候,爹总让他记工分,一笔一画,从不马虎。那会儿田是自己的,粮是自己的,天是晴是雨,都跟收成有关,而不是跟王屠嘴里的“三日”挂钩。
他把账册揣进怀里,推开祠堂破门。屋内蛛网密布,墙角堆着几件破席。他摸出那只破碗——前夜挖坟时刨出来的,灰不溜秋,碗底还有道裂纹。
村里老话说,挖墓得宝能换钱。可谁见过真换着了?
他把碗放在墙角,碗口朝上。水缸里只剩半瓢浑水,他舀了一勺,倒进碗里。水不多,刚没过碗底。
【我到底在指望什么?一碗水能变出两石六斗?
荒唐。可除了这破碗,我还有什么?爹娘没了,田快没了,连李大山都……他昨天还答应帮我藏点豆子的。他是不是怕了?
怕王屠连他也罚?可他交了粮,王屠就划了杠——那杠,是活命的记号。我呢?我连交的机会都没有。两石六斗……三日……我连一斗都没有。这碗要是真能变点东西出来……哪怕半碗米……我也能熬过今晚。可它只是个破碗。灰不溜秋,裂了口,像我这命,补都补不上。
可要是……要是它真能长出东西呢?爹说过,坟地阴气重,有时能养出异物。我昨夜挖的,是爹的坟边……那坑,本是想埋点豆种,等雨后发芽……可我挖出了这碗。它不该在那儿。谁把它埋的?陈伯?他看见账册,却不敢捡……他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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