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叶良辰第三次醒来。
屋外没有风,也没有狗叫。可他还是睁开了眼,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了喉咙。
他没动,躺在草席上,耳朵竖着,听墙缝里老鼠爬动的声音。听屋顶破洞漏下的夜露,滴在瓦盆里的轻响。听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在数秒。
他伸手,摸向东墙角。
湿泥还在,土砖封得严实。租簿在里面,没被动过。
可他还是不踏实。
他知道,从昨天在晒谷场说出“我要核对实欠”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低头种地、挨打不吭声的叶良辰了。
他是“有问题的人”。
刘三爷容不得有问题的人。
差役可以打哈欠,村正可以装看不见,但刘三爷——他的地租、他的借粮、他能不能活下去,全捏在那张翘着二郎腿的嘴里。
他坐起来,没点灯。
黑暗里,他把租簿从墙洞里掏出来,摊在膝盖上。月光从屋顶破洞斜切进来,照在“实欠十五石”那行字上。指甲划过的那道痕,像一道干涸的血口。
他翻到第一页。
春播三石,实收两石五斗——扣五斗,虫灾。
他盯着“虫灾”两个字,忽然笑了。
笑得肩膀发抖。
虫灾?那年他亲眼看着麦穗饱满,割下来堆成山。刘三爷说“虫蛀了”,一把火把三亩地的麦秆全烧了,黑烟冲天,烧了整整一天。他站在田埂上,一句话不敢问。
夏收两石五斗,实收两石——迟交。
迟交?他提前两天就把粮送到仓口,账房说“没登记”,让他等。等了三天,说“记录丢了”,重报。再报,说“刘三爷没签字”,又等。等来等去,过了期限,就成了“迟交”,罚五斗。
秋租四石,实收三石七斗——鼠患。
他记得那天,他天没亮就守在粮仓门口,亲眼看着秤杆平平地落下。可账房回头和刘三爷说了句什么,再记账时,就少了三斗。
冬粮五石,实收四石六斗——称具误差。
称具误差?那杆秤他见过,铜壳包铁,百年老秤,从不出错。错的是人。
一页页翻下来,不是天灾,不是**,是**系统性的吃人**。
不是一年,是三年。
不是一次,是每一次。
他忽然明白了——
刘三爷不怕他核对。
差役不怕他翻账。
因为他们知道,这账,根本不是给人看的。
是给“流程”看的。
流程走完了,十五石还是十五石,除籍充役还是除籍充役。
他争取来的十五天,不是宽限,是**倒计时**。
他把租簿合上,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烧红的铁。
他不能等。
可他能做什么?
去县衙告状?状纸递上去,第一关就得刘三爷签字“准诉”。他连门都进不去。
找其他农户联合?谁敢?昨天那两个被抽背的,一个还在呻吟,一个已经哑了。他们家里还有老小,还有地要种,还有租要交。没人会为了他,把自己也搭进去。
逃?
往哪逃?
流民被抓回来,直接充役。他亲眼见过,一个逃役的,被绑在木桩上晒了三天,皮都裂了,最后抬去河工,走两步就倒,再没起来。
他坐在黑暗里,手攥着租簿,指节发白。
忽然,屋外传来一声轻响。
不是脚步,是拐杖点地的声音。
笃……笃……笃……
他猛地抬头,屏住呼吸。
门缝下,一道影子晃了晃。
“良辰……”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开门,是我。”
是王婆。
他没动。
“我知道你没睡。”王婆的声音更轻了,“刘三爷的人,今早去了米铺。问掌柜,有没有收过你的米。”
叶良辰心头一紧。
米铺——那是他昨天唯一露出破绽的地方。他去问“收不收无户籍的米”,虽然没卖,但掌柜记得他。
“掌柜说没有。”王婆顿了顿,“可刘三爷不信。他说,穷鬼突然问米价,准没好事。”
叶良辰闭上眼。
**他们已经开始查他了。**
“良辰,听婆一句,”王婆的声音带着颤,“别查了。十五石……就认了。借,再借三年,总能活。”
“活?”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三年后呢?六年?九年?我骨头都烂在田里了,债还是十五石。”
“那……那怎么办?”王婆哽了一下,“你一个娃,能翻出天来?”
他没答。
他知道王婆是好意。全村就她还肯叫他一声“良辰”,而不是“叶家那个孤种”。
可他不能认。
认了,就是死。
慢死。
比河工还慢。
“婆,”他忽然问,“咱们村,有没有人……真的还清过租?”
王婆愣住。
良久,她才叹口气:“三十年了……我没见过。”
“那有没有人,”他声音更冷,“因为核对租税,被放过?”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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