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石根保村子的路，比记忆中更难走。连日的雨让山道泥泞不堪，车轮几次陷在软泥里，周文斌和陈默不得不下来推车。空气湿冷，裹挟着腐烂树叶和湿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快到村口时，他们看到了那棵标志性的老樟树，树下却围着一群人，声音嘈杂。走近了，才看清是几个穿着不合身制服、袖章上印着“林管”字样的男人，正围着石根保和几个村民，大声宣读着什么。石根保佝偻着背，脸上沟壑里满是雨水和汗水，嘴唇紧抿，一言不发。他脚边放着一捆精心捆扎的、品相极好的紫皮甘蔗。

一个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声音透过雨水，带着一种冰冷的程式化：“……根据《关于加强野生植物资源及生态脆弱区保护管理的通知》，这片山地划定为生态保育区，即日起，禁止一切非许可的采挖、砍伐、种植活动……原有的零星种植作物，限期自行清除……”

“自行清除？”一个村民忍不住吼起来，“这甘蔗是我们祖辈传下来的种！地是我们开荒开的！凭什么！”

“凭规定！”那干部扶了扶眼镜，语气强硬，“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要保护绿水青山，就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你们这种粗放种植，破坏水土！必须退耕还林！”

“断了这甘蔗，我们吃啥？喝啥？”石根保终于抬起头，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政府有安置政策，可以组织劳务输出……”干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村民们的怒声淹没了。

陈默和周文斌站在人群外围，雨水顺着额发流下，冰凉。周文斌拳头捏得咯咯响，想要冲上去，被陈默一把按住。

陈默的目光越过争吵的人群，落在石根保脚边那捆甘蔗上，落在更远处那片在雨雾中显得朦胧而哀伤的甘蔗林上。那些紫皮甘蔗，是石根保一家，乃至这个村子许多人家的命根子，不仅仅是经济来源，更是他们与这片山土地血脉相连的凭证。

最终，在那几个“林管”人员不耐烦的催促和警告下，村民们愤懑又无奈地渐渐散去。石根保站在原地没动，雨水打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僵硬的脊背上。

陈默和周文斌走了过去。

石根保看到他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波动，随即又黯淡下去。他弯腰，想抱起那捆甘蔗，试了一下，却没抱起来，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周文斌赶紧上前帮他抱起甘蔗。

“陈老板……周兄弟……”石根保的声音抖得厉害，“你们……都听到了？”

陈默点了点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他没问“怎么办”，也没说安慰的空话。他走到那捆甘蔗前，伸手摸了摸冰凉湿滑的紫皮，然后，掰下了一小截，递还给石根保。

“留个种。”陈默说，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

石根保愣愣地接过那截短短的甘蔗，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块冰冷的炭。

他们没有进村，跟着石根保回到了他那间更加昏暗潮湿的土屋。采药的婆婆也在，她带来的消息更糟——她常去采药的那几片山崖，也被划入了“核心保护区”，拉起了铁丝网，立了醒目的警示牌。

“他们说，我那点草药，不值钱，还破坏生态……”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干瘦的手紧紧抓着一个空荡荡的竹篓，“可那是救命的方子啊……山里多少老毛病，就指着那几味药……”

屋里，只有雨水敲打瓦片的单调声响，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周文斌胸口堵得发慌，他看着沉默抽烟的石根保，看着抹眼泪的婆婆，看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失去生气的山野，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省城的“胜利”，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们守住了“烟火人间”的灶台，却守不住为这灶台提供薪柴的群山。

陈默一直没怎么说话。他走到灶台边，石根保家的灶，还是最老式的土灶，冷冰冰的，没有生火。他伸手摸了摸灶膛里的冷灰。

许久，他转过身，对石根保和婆婆说：“山封了，路没封。”

两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们封的是地上的东西，”陈默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屋的墙壁，望向更深远的地方，“地下的根，他们封不住。”

他走到门口，看着连绵的雨幕和云雾缭绕的山峦。

“甘蔗不能种了，山里长的别的能吃的，认识吧？药材不能明着采了，哪些草籽树根能代用，记得吧？”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他们断的是明路，我们就走暗线。他们不让成片种，我们就零星找。他们不认识的值钱东西，我们认识。”

石根保和婆婆的眼睛里，慢慢重新聚起了一点微光。

“日子还得过。”陈默最后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离开村子时，雨小了些。石根保执意将他们送到村口，那截短短的甘蔗种，被他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揣进了怀里。

回程的路上，周文斌沉默了很久，才哑声问：“默哥，这样……行吗？”

陈默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湿漉漉的山影，答非所问：“山还是那座山。”

只是，曾经滋养生命的山林，如今成了需要“对抗”的禁区。曾经自由生长的馈赠，如今成了需要“偷取”的违禁品。“烟火人间”与这片土地的联系，被迫转入了更暗处，更艰难，也更坚韧。

回到老街时，已是深夜。雨停了，一轮冷月从云缝中露出，清辉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烟火人间”的后院，那座土灶在月光下沉默如亘古的守望者。

陈默没有立刻进门，他站在巷口，回望来时路，仿佛能穿透重重夜色，看到那片被封锁的、沉默的群山。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从现在起，才真正开始。不再是灶台边的坚守，而是与那片养育了他也即将抛弃他的土地的，一场无声而悲壮的博弈。

灶火未熄，但添进灶膛的，将不再是带着阳光味道的干爽柴薪，而是浸透着雨水、挣扎与不屈的，潮湿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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