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蔫口中的“大领导”，并未直接闯入。门外引擎熄灭，脚步声沉稳，只有两人。片刻，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克制。

周文斌与陈默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上前开门。门外站着钟院士，依旧是一身朴素的中山装，身后只跟着一位沉默的秘书。月光洒在他清癯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越过周文斌，直接落在院中。泥炉已冷，地上尚有未清理干净的纸灰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纸张燃烧后的特殊气味，混杂着后院晾晒的草药香，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

钟院士的目光在地上的灰烬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质问，没有斥责，只是缓缓走到院中那张老旧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给我泡杯茶吧。”他对陈默说，语气平常得像一位深夜来访的老友。

陈默没动，周文斌赶紧去张罗。顾清澜站在廊下阴影里，屏着呼吸。

茶是普通的陈年普洱，在粗陶杯里漾开暗红的色泽。钟院士端起杯子，没喝，只是暖着手。

“东西呢？”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头投入深井。

陈默指向墙角那个此刻显得格外空洞冰冷的保险箱。“在里面。”

钟院士的秘书上前，打开保险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底部残留着些许未被风吹走的、卷曲的黑色纸灰。

秘书脸色微变，看向钟院士。

钟院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从空保险箱移到陈默脸上，那目光沉静，却带着千钧重量。“你烧了？”

“是。”陈默答得干脆。

“为什么？”

“你们要的，是‘书’。书，我交了。”陈默迎着他的目光，“至于里面的东西，它本来就不该被锁进保险箱。它在火里，在锅里，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那些混杂在香料堆里的料包，“也在这些过日子离不开的调料里。”

钟院士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杯壁。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你知不知道，你烧掉的是什么？”良久，钟院士才缓缓问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是多少代人智慧的结晶，是……”

“是枷锁。”陈默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如果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被供起来，被‘研究’，被‘规范’，最后变成一套僵死的符号，那它和一堆废纸有什么区别？我师公守了一辈子，我师父念了一辈子，不是为了让它在玻璃柜里落灰的！”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眼眶微微发红。“它得活着！活在烟火气里！哪怕方式笨一点，土一点，但它是活的！”

这番话，掷地有声。周文斌捏紧了拳头，顾清澜眼中闪过激动与担忧。

钟院士看着陈默，看着他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看着他身后那口冷灶，看着地上那摊象征着决绝的灰烬。他脸上那层官方的、疏离的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赞同。他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泥炉边，弯腰，用指尖轻轻沾了一点地上的纸灰，捻了捻。

“灰烬有余温。”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直起身，看向陈默，眼神复杂难明。“王副组长那边，我会处理。”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这件事，没有完。你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以后，不会再有‘项目组’明着来找你，但你面对的，可能是更无形的东西。”

他这话，既是提醒，也是一种变相的承诺——他不会用行政力量强行压服，但也不会提供庇护。未来的路，要靠陈默自己走下去，去面对那些因他“焚书”之举而可能引来的、来自学术界的质疑、来自某些层面的不满，以及更多隐藏在规则之下的刁难。

“我知道。”陈默神色平静。

钟院士不再多说，转身向外走去。秘书紧随其后。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说了一句：“那枚令牌，留着吧。或许……哪天能用它，换碗踏实饭吃。”

钟院士的车消失在夜色中。院内的几人，却久久没有动弹，仿佛刚才那场没有硝烟的交锋，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这算是放过我们了？”周文斌有些不确定地问。

“是暂时搁置。”顾清澜语气凝重，“他把选择权，还给了陈默，也把更大的风险，还给了陈默。”

陈默没有说话，他走到那堆灰烬旁，蹲下身，默默地将它们一点点收拾起来，装进一个陶罐里。这不是纪念，更像是一种警醒。

几天后，风波似乎真的平息了。王组长没有再出现，关于“国家级项目”的消息也悄然沉寂。但正如钟院士所预料，无形的压力开始渗透。

先是之前几个约定好的、对“烟火”理念感兴趣的大学讲座被莫名取消。接着，几家原本有意向报道“烟火人间”的权威媒体，态度变得暧昧拖延。就连周文斌那边，也隐约感觉到，在某些圈子的聚会中，他们似乎被一种微妙的隔离感所笼罩。

更让人不安的是，网络上开始出现一些零散的、看似“客观”的讨论帖，质疑《美食心谱》的真实性，暗示其可能只是后人伪作，甚至影射陈默之前的经历，将他描绘成一个善于包装、故弄玄虚的投机者。这些帖子不温不火，却像霉菌一样，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滋生。

这一晚，打烊后，陈默正在清理灶台，老蔫又慌慌张张地跑来，手里拿着一张揉皱的纸。

“陈老师，不好了！巷子口，还有菜市场那边，贴了好多这个！”

陈默接过那张纸，是一张打印的传单，标题触目惊心——

“沽名钓誉？‘烟火人间’真面目起底！”

传单内容极其恶毒，不仅重复网络上的质疑，更凭空捏造了他与之前“深海”势力勾结、牟取暴利的所谓“内幕”，甚至附上了一张模糊的、他与威廉·陈那次视频对话的截图（显然是内部流出并被恶意剪辑）。

攻击，不再来自庙堂，而是来自阴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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