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递过来的那块土豆,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稀薄而执拗的热气,像一个小小的、滚烫的问号,悬在城管队长与这方被判定为“散乱污”的天地之间。那朴素的、带着焦边的粉糯土豆,与队长身上笔挺的深蓝制服、帽檐上冰冷的徽章,形成了刺眼的对照。
黑脸队长的手悬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他能感觉到身后队员的目光,也能感觉到对面那些学者、记者、学生眼中无声的压力。他执行过无数次拆除任务,面对过哭喊、咒骂、甚至暴力抗法,却从未遇到过这样沉默的、用一块土豆发起的“抵抗”。这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分量。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雪花无声飘落,灶火在减弱的柴薪中发出愈发低沉的嗡鸣,像是大地疲惫的叹息。
最终,队长没有去接那块土豆。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脸色更加阴沉,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杀气腾腾。他避开陈默平静的目光,转而看向吴教授和那位记者,语气生硬,却明显少了之前的绝对:
“规定就是规定!我们也是按章办事!你们……你们有意见,可以向上面反映!但这里……这里必须整改!”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仿佛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然后猛地一挥手:“我们走!”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钻回了皮卡车。其他队员面面相觑,也赶紧跟了上去。
白色皮卡再次发动,这次却显得有些仓皇,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威胁暂时退去,但留下的,是比冰雪更冷的僵局。限期并未解除,那纸通知单依旧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门口聚集的人们,并没有立刻散去。吴教授走到陈默身边,看着他那双依旧稳如磐石的手,叹了口气:“陈师傅,你这……唉,让我们这些动嘴皮子的,惭愧啊。”
那位都市报记者快速在本子上记录着,眼神发亮:“无声的抗争……这才是最有力量的声音!我一定要把这篇报道写出来!”
纪录片导演的镜头,久久地停留在陈默和他身后那座沉默的土灶上。
秦思远则蹲在篱笆小园边,用手指轻轻拂去一株苦藠嫩芽上的积雪,那抹在严寒中挣扎出的绿意,在此刻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周文斌直到这时,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顾清澜一把扶住。他大口喘着气,看着陈默,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拍了拍陈默的手臂,眼圈通红。
陈默依旧沉默。他收回那块已经微凉的土豆,没有扔掉,而是自己慢慢地吃了下去。他咀嚼得很仔细,仿佛在品尝这抗争后的余味,也在感受着味蕾上传来的、那真实而微弱的土豆的本甜。
他知道,城管今天的退却,并非胜利,只是将决战的时间,稍稍推迟。对方忌惮的,不是他们这几个人,而是他们身后可能引发的、那些关于“文化”、“价值”、“传承”的讨论和声浪。
接下来的两天,“人间烟火”仿佛成了一个临时的“文化沙龙”。吴教授和几位学者几乎天天过来,不是空谈,而是帮着顾清澜一起,将那些零散的记录、笔记、照片,分门别类,整理成更加系统、更具说服力的文字和影像资料。秦思远和她的导师则利用学术圈的人脉,将情况传递给更多关注此类议题的同行。那位都市报记者的文章以最快的速度见了报,虽然被安排在不太起眼的版面,但标题颇为犀利——《一口灶台背后的文化困局:城市管理能否容下“烟火气”?》。文章客观陈述了事件,引用了吴教授和几位学者的观点,也将陈默那递出土豆的沉默一幕,描绘得极具画面感。
李望和小禾发动了身边所有能发动的同学、朋友,在网络上持续发声。一些本地的文化论坛、公众号开始转载相关文章和帖子,讨论的声音虽然还算不上浩大,却也不再是微不足道的涟漪。
压力,似乎真的在一点点凝聚,试图去撬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规定”。
第三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再次登门。是区文化馆的赵馆长。他这次没有打官腔,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无奈的表情。
“陈师傅,周经理,顾小姐,”他搓着手,语气有些吞吐,“你们这事儿……闹得有点大啊。上面都过问了。”
他看了看屋里聚集的这些人,压低声音:“城管那边……暂时不会来硬的了。但是……”
他拖长了语调,面露难色:“但是,‘散乱污’的帽子还在,明火灶台的问题也没解决。上面要求,必须要有一个‘妥善的、符合规定的’解决方案。否则……下次来的,可能就不止是城管了。”
他留下这句充满暗示的话,便匆匆离开了。
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被蒙上了一层阴影。暂时的安全,并不意味着问题的解决。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真正被官方认可的、“合规”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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