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堂的门脸,在东宁镇西头这片破败的街巷里,像一块被遗忘的、长满霉斑的棺材板。低矮的俄式板房,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石。一块同样饱经风霜、字迹模糊的木匾斜挂着,上书“福寿堂”三个阴刻的隶书大字,漆色早已斑驳脱落,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门楣上悬挂着两盏褪色的白纸灯笼,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招魂的幡。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松香、陈年木料、未干油漆以及一种更深沉的、类似骨灰和潮湿泥土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沉闷气味。
武韶抱着那个深褐色的粗陶骨灰罐,如同抱着冰冷的墓碑,一步一挪,踏过门槛。胃部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毒蛇在腹腔内啃噬,每一次心跳都牵扯起沉重的眩晕和喉咙里翻涌的腥甜。他必须在这里,为那“祸水东引”的毒焰,找到第一块燃料——伪造朱印文书的基础材料。
店内光线昏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巨大的空间被一排排粗糙的原木架子塞得满满当当,架子上堆放着各种寿材(薄皮棺材)的半成品、刻着模糊字迹的石碑毛坯、泛黄的裱糊纸、褪色的颜料罐、以及散乱堆放的凿子、刻刀、刨子等工具。空气里飞舞着细小的木屑和石粉尘埃,在从高窗透入的惨淡天光下,如同飘舞的纸钱。一个穿着油渍麻花棉袄、满脸皱纹如同刀刻核桃的老掌柜,正佝偻着背,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用一把细小的刻刀,在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极其缓慢地雕刻着什么。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是店里唯一的声响,单调而压抑。
“掌柜的…” 武韶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沙哑和虚弱,脸上堆起卑微哀戚的神色,将怀里的骨灰罐轻轻放在落满灰尘的柜台上,“给…给家里老人…订块碑…要…要好点的石料…”
老掌柜眼皮都没抬,布满老人斑的手指依旧稳定地移动着刻刀,声音干涩得像枯枝摩擦:“好料?金岗石?早没了。眼下就剩点青砂石,凑合刻个名儿还行。要描金上彩?没朱砂了,鬼子卡得死紧。墨?自己带。” 他的话语如同店里的空气一样,冰冷、吝啬、带着行将就木的麻木。
武韶的心沉了一下。他佝偻着身体,凑近柜台,目光却如同最隐蔽的探针,快速扫过柜台后那一排排敞开的木格。格子里杂乱地堆放着各种纸张:廉价的、泛黄的、印着粗劣暗纹的“冥府路引”;厚实些、但表面粗糙、布满植物纤维的“地契纸”;还有少量颜色惨白、质地脆硬、如同石灰板的“讣告专用纸”…五花八门,唯独没有那种微微泛黄、质地厚实、带着特殊纹理的纸张——神社朱印文书所用的专用纸!
“那…那有没有…厚实点…带点纹路的…好纸?老人…生前…爱体面…” 武韶不死心,声音里带着哀求和试探。
老掌柜终于停下了刻刀,抬起浑浊的眼,像打量一件物品般扫过武韶和他怀里的骨灰罐,嘴角撇了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体面?呵…这年月,能囫囵个儿埋了就是体面!你说的那种纸?” 他枯瘦的手指在木格子上方虚划了一下,“那是‘神宫御料’,天皇陛下神社才配用的东西!掺着丝麻,加了秘料,水火不侵!别说我这小店,就是新京(长春)的大铺子,敢碰?脑袋搬家!”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又迅速隐去的恐惧光芒,仿佛提到了什么禁忌之物。
专用纸张!掺丝麻!水火不侵!获取渠道彻底堵死!第一条路,断了。
武韶脸上做出恍然大悟、诚惶诚恐的表情,心中却一片冰寒。他指着柜台上一个敞口粗陶罐里盛放的、如同凝固猪血般的暗红色膏状物:“那…那朱砂…总还有吧?描碑文…总得有点颜色…”
老掌柜拿起一根细木棍,在朱砂罐里搅了搅。暗红色的膏体粘稠、厚重,但颜色暗沉发乌,毫无光泽,里面还掺杂着明显的颗粒杂质。他用木棍挑起一点,凑到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点朱砂毫无生机,如同干涸的血痂。“喏,就这。矿上来的次货,掺了红土和胶,能凑合抹上不掉渣就不错了。想要那种…” 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恐惧,“…那种鲜亮如血、沉如金铁、光照下带点金星的‘神前砂’?别做梦了!那是神社神官用秘方调的!加了金粉、珊瑚粉、还有…天知道什么!那印盖上去,几十年不褪色,摸上去有凸感,对着光看,里面像有活的血丝在流!那是凡人能碰的东西?看一眼都怕折寿!”
特殊印泥!掺金粉珊瑚粉!防褪色凸感!血丝流动感!秘方!第二条路,如同天堑!
武韶的胃部猛地一阵痉挛,如同被冰冷的铁爪狠狠攥紧!他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腥甜,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死死锁定了老掌柜身后墙上悬挂的几块木制“神主牌”样品。牌位中央,雕刻着繁复的“之”字回纹和云纹边框。他指着其中一块牌位上雕刻的、略显粗糙的十六瓣菊花纹饰(象征皇室的简化版),声音带着一丝“孝子”的执着:“掌柜的手艺…真…真好…这菊花…刻得活灵活现…不知…能不能刻个更精细点的…带刀剑勾玉的…图样?老人…生前…敬仰皇军武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