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戏子”入笼

愚园路749弄,像一条被时光遗忘的、淤塞的血管,深藏在法租界梧桐的浓荫里。湿冷的初春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缓慢地渗透进弄堂两侧那些紧闭的高墙深院。哥特式的尖顶、巴洛克式的涡卷、江南水磨青砖的墙基…各种被强行嫁接又日渐腐朽的殖民符号,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投下扭曲拉长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骸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潮湿青苔、陈旧木料和远处炊烟的复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武韶裹紧深灰色大衣的领口,身影几乎融进弄堂深处最浓重的阴影里。左肩胛骨深处那座沉寂的火山,在潮湿阴冷的空气和持续紧绷的神经双重刺激下,正酝酿着新一轮的狂暴喷发。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沿着神经末梢奔涌,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狠狠夯击在那道永不愈合的破口上!剧痛和眩晕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纠缠。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右手死死按着伤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这个动作成了他在这魔都阴影中唯一真实的伪装。

他的脚步停在弄堂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漆皮斑驳的黑色铁门前。门旁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门楣上方,一个早已废弃、锈迹斑斑的西洋门灯灯罩,在暮色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门内,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音调不准,磕磕绊绊,像是一个初学者在笨拙地摸索琴键。琴声在寂静的弄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单调。

就是这里了。

“琴师”。

江南省委新的联络点,新的牧羊人。

武韶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青苔和铁锈气息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也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血腥气。他抬起左手,没有敲门环,而是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用食指关节极其缓慢、却带着特定节奏,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两轻,一重,间隔略长。

如同心跳漏拍。

门内的琴声,在第二声叩响时,极其突兀地中断了。

死寂。

只有弄堂深处穿堂而过的冷风,呜咽着掠过墙头的枯草。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

“吱呀——”

一声轻微得如同叹息的摩擦声。铁门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没有灯光溢出,门内一片浓稠的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嘴。

一个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门后的阴影里。只能勉强看出一个穿着深色旧西装、身形瘦高的轮廓。没有寒暄,没有询问。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无声地指向门内左侧的方向,随即又迅速缩回阴影之中。

武韶侧身闪入门内。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浓重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旧纸张、尘埃和一种更隐秘的、类似绝缘材料受热后的焦糊气味。脚下是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移动。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努力适应,却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更加浓重的轮廓。左侧方向,似乎是一个狭窄的过道。那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没有再响起。死寂,如同凝固的沥青,沉重地包裹着他。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左肩伤处那如同活物搏动般的灼痛,在耳膜内轰鸣。

他凭着感觉,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沿着左侧的过道向里走去。脚下踢到一个硬物,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立刻停住,屏住呼吸。黑暗中没有任何反应。他继续前行,手指在冰冷的墙壁上摸索。墙壁似乎是粗糙的砖石,带着湿冷的潮气。

过道很短,尽头似乎是一个稍显开阔的空间。空气里松节油和焦糊的气味更加浓烈。就在他即将踏入这片空间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火柴划燃的声响。

一点豆大的、昏黄摇曳的光晕,在空间中央亮起。

光晕来自一盏极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煤油马灯。灯芯被拧到最小,吝啬地释放着微弱的光明,仅仅照亮灯下一小片区域——一张布满划痕和污渍的旧木桌,以及桌面上摊开的几件工具:几把形状各异的细长螺丝刀,几卷颜色不同的细导线,一小罐松香,还有几个闪烁着金属光泽、形状奇特的真空管和电容器。

马灯后面,坐着一个身影。

正是刚才开门那个穿着深色旧西装的男人。光线太暗,依旧看不清面容,只能勾勒出一个瘦削、挺直的肩背轮廓。他低着头,专注地摆弄着桌上一个拆开了大半外壳、露出里面复杂线圈和金属元件的…无线电发报机!他的动作稳定、精准,带着一种工匠般的沉浸,仿佛周围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潜伏的危险都不存在。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了他那双正在工作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指尖带着长期接触松香和金属留下的淡淡痕迹。这双手,灵活而有力,与这破败的环境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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