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蝎子”新巢

静安寺的香火,在1940年初春湿冷的午后,凝成一片灰蓝色的、带着檀腥的薄雾,沉甸甸地压在飞檐斗拱之上。空气粘稠,混合着香烛燃烧的焦糊、信众身上的汗味,以及远处黄浦江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咸腥。武韶裹在深灰色的大衣里,混迹在往来如织的香客之中,脚步却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每一次足跟落下,左肩胛骨深处那道永不愈合的破口,都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夯击!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在血肉废墟中疯狂翻涌、炸裂!

上午那场“开开眼界”的“参观”,如同地狱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视网膜和神经末梢。地下一层那混合着惨叫、皮肉焦糊、血腥和绝望恶臭的空气,此刻依旧死死堵在他的喉咙口。他亲眼目睹了“电椅”上扭曲的人形,看到了“老虎凳”下折断的腿骨,听到了烙铁烫在皮肉上发出的“滋滋”声和瞬间失声的惨嚎…那些景象,那些声音,那些气味,此刻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中疯狂翻腾、尖叫!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恶心和眩晕。他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用舌尖反复抵着上颚,强行压下翻涌的胃液和喉头的血腥气。

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又在初春湿冷的空气中凝结,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用右手隔着厚厚的大衣,更用力地按压住左肩。这个动作,一半是为了压制那真实的、钻心蚀骨的剧痛,另一半,则是为了掩盖身体因巨大精神冲击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他必须像一个真正被吓坏了的、旧伤复发的文人,步履蹒跚,面色惨白,眼神里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与虚弱。他知道,在这看似混乱的香客人群中,必定隐藏着76号的眼睛。李士群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观察他“受教”后反应的机会。

他按照脑中那张由冰冷数字和地点构成的指令地图,机械地移动着脚步。穿过烟雾缭绕的大雄宝殿,绕过磕头如捣蒜的信众,避开那些眼神锐利、四处逡巡的便衣(不知是76号的,还是日本宪兵队的)。最终,他停在了寺院最深处、相对僻静的藏经阁侧后方。这里古木参天,几株虬结的老银杏刚刚吐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嫩绿。一座半人高的石质佛塔静静矗立在角落,塔身布满青苔和岁月的裂痕,塔基周围散落着香客随手放置的、早已枯萎的花枝和几枚孤零零的铜钱。

时间,在香火的氤氲和心脏的狂跳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如同在滚刀尖上煎熬。武韶背靠着冰冷的、长满苔藓的藏经阁墙壁,身体因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而微微佝偻。他闭上眼,试图平复呼吸,但脑海中刑讯室的画面却更加清晰地闪现!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因瞬间的痛苦而急剧收缩。

就在这时。

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佛塔的另一侧。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布长衫,身形瘦削,肩背微微佝偻,像个落魄的教书先生或者账房。他戴着一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几乎没有血色的下巴。他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藤编书箱,箱角磨损得厉害。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被生活压垮的疲惫感。他走到佛塔前,并未像寻常香客那样跪拜或放置供品。他只是极其缓慢地、仿佛不经意地弯下腰,用枯瘦的手指,极其认真地、一枚一枚地,拾起塔基周围散落的那些沾满泥土的铜钱。他的动作专注而迟缓,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财宝。

武韶的呼吸在瞬间屏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紧!

来了!“裁缝”!

军统上海站新的联络人,戴笠派来取代“影子”、专门“照看”他这条“蝎子”的牧羊人!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投向远处烟雾缭绕的大殿飞檐,仿佛只是在此处歇脚的普通香客。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死死锁定着那个弯腰拾钱的瘦削身影。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人拾起第三枚铜钱时,枯瘦的手指极其隐蔽地在布满青苔的塔基某处,极其短暂地拂过。动作快如闪电,自然得如同掸去灰尘。

一个极其微小的、用锐器新刻上去的符号,在布满岁月痕迹的塔基青石上,一闪而逝:

一个尖锐的、向下的箭头!

“蝎子归巢,毒牙待命!”

这是确认身份无误、并指示他跟随的暗号!

武韶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比76号地下一层的阴风更甚。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香火和泥土气息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他不再犹豫,也仿佛只是歇够了,直起佝偻的身体,左手依旧按着左肩,步履蹒跚地、沿着佛塔旁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碎石小径,朝着箭头所指的藏经阁更深处走去。他的步伐显得虚弱而沉重,每一步都带着旧伤的拖累,完美地融入了这寺院僻静一角的萧索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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