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长春站,笼罩在一片铁灰色的、粘稠的冰冷里。巨大的穹顶下,惨白的水银灯光如同垂死者的眼珠,无力地刺穿着尚未散尽的夜色。煤烟、机油、未干的雨水泥泞和人群汗液混合的污浊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甜。蒸汽机车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在轨道上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喘息,白色蒸汽如同垂死的灵魂,在冰冷的空气中扭曲、升腾,又无声地消散。
武韶站在湿漉漉的站台边缘,深灰色的大衣裹着他清瘦的身躯,像一面孤独的、随时会被狂风吹折的旗帜。左肩胛骨深处那座沉寂的火山,在站台无处不在的、细微却持续的低频震动下,正疯狂地积蓄着力量。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狠狠夯击在那道永不愈合的破口上,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沿着神经末梢奔涌,带来阵阵撕裂灵魂的眩晕和剧痛。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冰冷的皮肤,又在站台湿冷的空气中凝结,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的身后,两步之遥,如同两尊沉默的、穿着黑色呢料大衣的石像,矗立着两名特高课特务。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目光却如同无形的铁链,牢牢锁在武韶的脊背上,渗透进他每一次因剧痛而几不可察的肌肉抽动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枷锁。
站台上人影幢幢,送别的、远行的、搬运的,在惨白的灯光下如同皮影般晃动,声音嘈杂却又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武韶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头,越过冰冷的铁轨,投向站台尽头那被巨大廊柱切割的、灰蒙蒙的城市轮廓。在那片轮廓的中央,大和饭店那哥特式的尖顶如同黑色的毒牙,刺破低垂的铅灰色天幕,清晰可辨。
两天。
距离“青瓷”传递的、瓷瓶转移的最后窗口,只剩下最后四十八小时。那只在“樱之华”酒廊玻璃囚笼中静默的青花瓷瓶,如同悬在他心脏上的、最后一根纤细的丝线。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三十七个名字的生死,牵扯着磐石用生命换来的“釉下红”符号所代表的最后希望。而此刻,他只能站在这里,像一个真正的囚徒,被押解着离开战场。无能为力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呜——!”
一声凄厉尖锐的汽笛声骤然撕裂了站台上空的沉闷,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人群一阵骚动。
“亚细亚号”特快列车,这趟连接伪满“新京”与汪伪“首都”南京的钢铁纽带,庞大的黑色车体如同苏醒的巨蟒,沉重地蠕动起来,喷吐出更加浓密的白色蒸汽。冰冷的钢铁连接处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仿佛骨骼在强行扭断。
“武科长,请上车。”身后左侧那名年长些的特务,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机器合成。他侧身,伸手指向最近的一节一等车厢敞开的车门。
武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因为左肩的剧痛而显得略微迟滞。他没有立刻走向车门,目光似乎被站台另一侧某个售卖零食和劣质纪念品的小摊吸引,脚步下意识地向着那个方向偏移了两步。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牵动了身后特务紧绷的神经!右侧那名年轻些的特务几乎同时侧身,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极其隐蔽地按在了腰间大衣下的隆起物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武韶的后颈!
空气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千钧一发!
武韶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带着煤烟味的寒气如同冰刀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左手下意识地捂住嘴,身体因咳嗽而剧烈佝偻,右手则条件反射般地死死按住了左肩伤处!整个身体因痛苦而剧烈地颤抖起来,额角青筋暴跳,脸色在惨白灯光下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石灰!
“咳…咳咳…!”痛苦的呛咳声在嘈杂的站台上并不突兀,却完美地掩盖了他刚才那两步偏移的意图。他弯着腰,喘息着,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站台上。这副旧伤剧烈发作、痛苦不堪的模样,是如此真实,如此具有说服力!
年轻特务按在腰间的手,在看清武韶痛苦痉挛的姿态后,迟疑了半秒,慢慢松开了。年长特务那空洞的眼神里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随即恢复了平板:“武科长,身体不适?需不需要…”
“没…没事…”武韶喘息着直起腰,声音嘶哑虚弱,带着浓浓的疲惫和痛楚,“老毛病了…站久了…被冷风一激…”他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和额头的冷汗,动作缓慢而吃力,“走吧…别误了车…”他不再看那个小摊,也不再试图偏移方向,而是顺从地、甚至有些蹒跚地,朝着那节敞开车门、如同巨兽咽喉的一等车厢走去。
一步,两步…
每一步都踏在湿滑冰冷的站台上,左肩的剧痛随着步伐的震动清晰地传导至全身,带来阵阵眩晕。他强忍着,将所有的力量都用在维持身体的平衡和脸上那副强忍痛楚的虚弱表情上。身后的特务如同沉默的影子,紧紧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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