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洲国国务院大楼的走廊,空旷、森严,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冰冷而陈腐的气息。足音落在坚硬光滑如镜面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孤寂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次都像敲打在紧绷的神经末梢。武韶跟在引路的秘书身后,步伐稳定,肩背挺直,伪满官员特有的深色毛料制服包裹着他略显清瘦的身形,仿佛一层沉重的甲胄。左肩胛骨深处,那道永不愈合的破口,在每一次足跟落地的震动下,都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反复夯击。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在血肉深处翻涌,带来一阵强过一阵的、令人窒息的眩晕和剧痛。冷汗,悄无声息地浸透内衫的领口,紧贴冰冷的皮肤。
秘书在一扇厚重的、镶嵌着黄铜标识的橡木门前停下脚步。门楣上刻着冰冷的汉字——“弘报处人事调动科”。
“武科长,请稍候。”秘书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机器。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秘书闪身进去,随即合拢。
武韶独自站在门外。走廊尽头高窗透进的惨白天光,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板上,拉得很长,很单薄。空气凝固,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左肩伤处那如同活物搏动般的灼痛在耳膜内轰鸣。四天。距离瓷瓶名录的安全转移窗口,只剩下最后四天。那只在“樱之华”酒廊玻璃囚笼中静默的青花瓷瓶,如同悬在他心脏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三十七个名字的生死。
门再次打开。
“武科长,处座请您进去。”秘书侧身让开通道。
办公室内部空间巨大,陈设却异常简洁,甚至显出几分刻意的空旷和冰冷。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弘报处副处长安藤信夫端坐着。他年约五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细小、锐利,如同藏在淤泥深处的蛇瞳,闪烁着评估、算计和一种深藏不露的冷漠。他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
“武桑,请坐。”安藤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武韶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安藤处座。”他在办公桌对面的硬木扶手椅上坐下,姿态恭谨而克制,后背却不敢完全放松地倚靠,左肩的剧痛如同毒刺,时刻提醒他保持清醒。
安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武韶脸上停留了数秒,仿佛要穿透那副平静的伪装,窥探其下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裂痕。武韶坦然迎视,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带着知识分子的谦逊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对即将离开“故地”的怅惘。空气里只有安藤翻阅纸张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潜行。
“武桑在新京供职期间,”安藤终于开口,声音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于文化统合、思想整肃方面,颇有建树。帝国圣战之文化宣传战线,需要武桑这样深谙两国文化精髓的干才。”官样文章,空洞无物。武韶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被肯定的谦逊神色:“承蒙处座栽培,武某愧不敢当,唯尽心竭力而已。”
安藤的手指轻轻点在面前一份文件的封面上。那封面是特制的厚纸板,印着伪满洲国的“国徽”和日文的“绝密”字样,冰冷而沉重。
“然,”安藤话锋一转,细小蛇瞳中的锐光陡然凝聚,带着审视的寒意,“上海局势,日趋复杂。汪精卫先生之和平运动,乃东亚新秩序之基石。其麾下特工总部,肩负肃清渝方及共匪破坏分子、维护新秩序之重任,亟需各方人才鼎力襄助。”
他拿起那份绝密文件,动作缓慢,带着一种仪式感。文件被推到武韶面前,封面上那行刺目的黑色油墨汉字如同烙铁,瞬间灼痛了武韶的视网膜:
《关于调任武韶同志至上海特别市政府特工总部担任文化顾问职务的命令》
命令!不是征询,是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判决书。
“经满洲国国务院与关东军司令部、及上海方面协商一致,”安藤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空气中,“特调任武韶同志,即日起卸任满洲国弘报处科长职务,前往上海特工总部报到履职。协助该部文化审查、舆论引导及对渝方、共匪文化渗透之甄别工作。此令!”
武韶的目光凝固在“上海特工总部”那几个字上。76号!那座由酷刑、背叛和血腥浇筑而成的魔窟!戴笠的绞索,黑泽的毒牙,此刻都缠绕在这份冰冷的调令之上!他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感从脚底升起,左肩的剧痛瞬间加剧,几乎要冲破皮肉的束缚。但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却纹丝不动。
安藤推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签收簿和一支蘸水钢笔。墨水瓶敞开着,漆黑的墨汁如同凝固的血液。
“武桑,请签收调令。”安藤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武韶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钢笔笔杆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微小的动作,或许只有半秒,却被安藤那蛇瞳般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了然,在那细小瞳孔深处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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