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文书的快马走后的第三天,孙腾收到了怀朔镇将府的回复。
是一张盖着镇将府印的回执,纸质比青石洼用的黄麻纸细腻得多,边缘裁切得整整齐齐,墨迹是上好的松烟墨,带着淡淡的清香。回执内容很简短:“呈牒已收,转呈镇将大人钧阅。待议后批复。怀朔镇将府功曹,二月十七。”
没有承诺,没有期限,甚至没有一句客套话。典型的官样文章。
孙腾捏着这张纸,在窗前站了很久。他并不意外,镇将府办事向来如此,拖沓、谨慎、层层请示。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青石洼这边春耕不等人,每拖一天,秋收就少一分指望。
更让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昨天下午,他让随从去营地各处转了转,回来禀报说,流民们都在议论“李将军派人去怀朔要农具粮种了”,语气里满是期待。可几乎没人提他孙主簿。
这种被忽视的感觉,让孙腾很不舒服。
他需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也探探李世欢的底。
辰时末,孙腾换了身半旧的青色常服,没带随从,一个人出了小院。他没有直接去找李世欢,而是往营地西侧的窝棚区走去,那里是流民最集中的地方,也是李世欢威信最深的地方。
他要从最底层开始试探。
窝棚区比前几天看起来规整了些。公共厕坑周围新撒了石灰,几条主要通道用碎石简单铺过,几个妇人正坐在自家窝棚前缝补衣物。见孙腾走来,她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有些拘谨地站起身。
“诸位不必多礼。”孙腾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本官随意走走,看看大家安顿得如何。”
一个胆子稍大的妇人小声道:“谢大人关心……比刚来时好多了,至少有片瓦遮头。”
“可吃得饱?”孙腾顺势在一截倒木上坐下,做出闲聊的姿态。
几个妇人互相看看,还是那个胆大的答:“每日两顿稀粥,掺些野菜草籽,能糊口。李将军说了,等春耕忙完,秋收有粮了,就能吃稠些。”
三句话不离“李将军”。
孙腾点点头,状似随意地问:“李将军平日……常来这边看你们吗?”
“常来!”这次回答的是个年轻些的妇人,“前几日挖渠,李将军还帮着抬石头呢,赤着膀子,跟咱们一样一身泥。”
“将军待人公平,不欺负人。”另一个老妪插嘴,“我儿子前日发烧,司马先生给开了药,没收钱。”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
孙腾听着,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愈发沉重。这不是装出来的拥戴,是实实在在的民心。李世欢在这些流民心中,已经不只是个将军,而是“带他们活下去的人”。
他聊了约莫一刻钟,起身告辞。走出窝棚区时,迎面撞见几个刚下工的汉子,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脸上有道疤,孙腾记得他,登记时叫胡大,身份不明,但很悍勇。
胡大看见孙腾,停下脚步,抱了抱拳:“孙大人。”
“胡壮士这是刚忙完?”孙腾打量着他。胡大身上沾着泥土,手里提着把短柄镐,身后几人也都带着工具。
“去北坡开了片荒地。”胡大说话直来直去,“李将军说了,多开一亩,秋后多分一份。咱们兄弟别的没有,力气管够。”
“好,好。”孙腾赞许道,“有这般劲头,何愁青石洼不兴。”
胡大咧嘴笑了笑,那刀疤在脸上扭动:“大人要是没事,咱们先走了,还得去匠作坊领新打的镐头。”
“且慢。”孙腾叫住他,“胡壮士,本官有一事请教。”
胡大转身:“大人请讲。”
“营中众人,对李将军如此信服,可是因为将军许了秋后分田?”孙腾问得直接。
胡大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分田是好事,但不是最要紧的。”
“哦?那什么最要紧?”
“活得像个人。”胡大爽利地说,“咱们这些人,从草原到汉地,从军户到流民,什么时候被人当人看过?在草原,头领拿你当牲口使;在汉地,官府拿你当奴隶使。只有到了这儿——”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李将军不问你从哪里来,不问你是汉是鲜卑,只要你肯出力,就有饭吃;守规矩,就不挨打;受了伤,有人治;死了,有人埋。这就够了。”
孙腾沉默了。
胡大看着他,忽然道:“大人是读书人,懂的道理多。但咱们这些粗人,就认一个理:谁把咱们当人,咱们就跟谁走。”
说完,他再次抱拳,带着人走了。
孙腾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他想起自己读过的圣贤书,那些“仁政”“爱民”的大道理,在青石洼这个边陲营地,被一个身份不明的悍民用最朴素的语言说了出来。
但他毕竟是孙腾,是监营使,是朝廷派来监督李世欢的人。感动归感动,该做的事还得做。
午时后,孙腾让随从去找了几个流民,不是胡大那种刺头,而是登记时看起来老实本分、有家口拖累的。一共三人:王老四、张寡妇、赵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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