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筒子楼楼道里弥漫着油烟和霉味混合的沉闷气息。钥匙在锁孔里费力地转动了好几圈,发出“咔哒”一声脆响,门被粗暴地推开。樊胜英带着一身街头巷尾沾染的烟酒气和汗味,晃晃悠悠地挤了进来,像一堵移动的墙。他看也没看客厅里坐着的父母,径直走向那张油腻腻、靠背都磨破皮的旧藤椅,把自己重重地“摔”了进去。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熟练地一抬腿,二郎腿就翘了起来,脚尖还神经质地抖动着。
“妈——” 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里透着理所当然的懒散和烦躁,“快给我整点吃的!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都几点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
话音刚落,他似乎想起了更重要的事,猛地坐直了些,嗓门也拔高了,带着质问的腔调:“哎!对了!这个月的钱呢?怎么还没给我送过去?你们俩老糊涂了?还是想看着你们那宝贝金孙洋洋上不起学,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啊?” 他瞪着眼睛,目光在父母脸上扫来扫去,像在搜寻猎物。
樊母正佝偻着腰在小小的厨房门口摘菜,闻言手一抖,几片菜叶子掉在地上。她转过身,脸上堆满了愁苦和无奈,皱纹都更深了几分,嗫嚅着:“儿……儿子啊,不是妈不给你,实在是……实在是妈手里一个子儿都抠不出来了啊!” 她搓着粗糙的手,眼神躲闪。
“没钱?!” 樊胜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手指用力地戳着油腻的桌面,“开什么玩笑!爸那点退休金呢?还有樊胜美!那个赔钱货每个月不是雷打不动给你们寄两千块生活费吗?洋洋那五百块的辅导费也是她出的吧?这么多钱,你们当饭吃啊?还是都藏起来准备带进棺材?你们不要大孙子了是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唾沫星子乱飞,在昏暗的灯光下清晰可见。
樊母被他吼得眼眶发红,心里又酸又苦,急忙解释:“儿子!真不是妈不给!是小美……小美她根本没打钱过来啊!刚才……刚才她还打电话来,凶得很,说以后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了!” 她说着,声音带了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樊胜英狐疑的目光立刻转向一直闷头抽烟、脸色铁青的樊父:“爸?我妈说的……是真的?”
樊父狠狠吸了一口劣质香烟,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沉默着,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嗯。”
“妈的!” 樊胜英瞬间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樊胜美这个臭婊子!她凭什么?!她算个什么东西!吃我们樊家的,喝我们樊家的,现在翅膀硬了就想飞?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气得额头青筋暴跳,仿佛樊胜美欠了他几辈子还不清的债。
“可不是嘛,老婆子!” 樊父也像是找到了发泄口,把烟蒂狠狠摁灭在满是烟疤的搪瓷缸里,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怨毒的光,“我早就说过!当初就不该心软把她领回来!捡这么个赔钱货有什么用?现在好了,人家攀上高枝了,眼里哪还有我们这对老骨头!不管我们死活喽!”
樊母被丈夫一吼,委屈得直掉眼泪,忍不住反驳:“这……这能全怪我吗?当初还不是你看那丫头片子长得水灵,非说带回来以后给盛英当媳妇儿,我才点头的呀!” 她抹着眼泪,把积压多年的怨气也倒了出来。
樊父被戳中了痛处,老脸涨红,梗着脖子强辩道:“那……那谁知道后来政策卡得那么死!改不了口了!不上户口怎么办?只能让她当盛英的妹妹了!你以为我愿意?” 他烦躁地挥着手,仿佛要赶走这段不堪的往事。
空气仿佛凝固了。父母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樊胜英的心上。他刚才还在狂怒地咒骂妹妹,此刻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藤椅上,脸上的怒容一点点褪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和震惊。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在父母慌乱躲闪的脸上来回逡巡,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爸……妈……你们……你们刚才说什么?小美……不是我妹妹?”
樊父樊母这才猛地意识到儿子还在场,而且听到了最关键的部分!两人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惊恐地交汇了一下。
“哎呀!儿子!你……你听岔了!” 樊母第一个反应过来,扑过来想抓住樊胜英的手臂,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妈跟你爸就是随口瞎叨叨,开个玩笑!这怎么能当真呢?小美当然是你亲妹妹!千真万确的亲妹妹!对吧,老头子?快跟儿子说啊!” 她拼命朝樊父使眼色,急得直跺脚。
樊父也赶紧点头如捣蒜,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对对对!儿子!你妈说得对!我们老糊涂了,胡说八道呢!小美就是你妹妹,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你可千万别出去乱讲!让人听见笑话!听见没?” 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切,试图用权威掩盖心虚。
“……嗯。爸,妈……我知道了。” 樊胜英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空洞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缓缓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父母刚才那几句石破天惊的话反复轰鸣:“当媳妇儿……”“只能当妹妹……”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他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眼神涣散,完全失去了焦距。脚下的地面仿佛变成了棉花,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扭曲、旋转。
“儿子?儿子!你去哪儿啊?饭……饭还没吃呢!” 樊母焦急地追到门口,声音带着哭腔。
樊胜英却像聋了一样,毫无反应。他机械地拉开门,走进了同样昏暗压抑的楼道,沉重的防盗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父母惊慌失措的呼喊。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童年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那个扎着羊角辫、眼睛像黑葡萄一样亮晶晶的小女孩,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喊“哥哥”。他记得自己也曾偷偷省下零花钱给她买过一根廉价的棒棒糖,看着她舔糖时满足的笑脸,心里也曾暖暖的。那时候,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妹妹”啊!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从父母一遍遍在他耳边念叨“女孩是赔钱货”、“对她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人”开始?还是从那次,他看到小美和一个邻居小男孩玩得开心,也亲热地叫对方“哥哥”时,那股莫名涌上的、被背叛的愤怒和酸涩开始?他记得自己当时冲上去狠狠推倒了那个男孩,换来小美惊恐的哭声和父母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自那以后,他似乎就真的把她当成了“赔钱货”,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付出,甚至跟着父母一起指责她……
“原来……她本来可以是……” 一个荒谬又带着某种奇异悸动的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迷茫和巨大的冲击淹没。他沉浸在这翻天覆地的认知颠覆中,完全没注意自己走到了哪里。
砰!
额头传来一阵剧痛,他感觉自己结结实实撞上了一堵坚硬厚实的“墙”。他吃痛地捂住额头,踉跄后退一步,嘴里下意识地骂了一句:“操!没长眼……”
然而,当他抬起头,看清眼前那堵“墙”的真面目时,所有的咒骂和不满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一个剃着青皮头、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粗金链的光头壮汉,正居高临下地瞪着他,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着凶戾的光,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壮汉身后,还站着两个同样满脸不善、身材魁梧的跟班。
“妈的!走路不长眼是吧?赶着投胎啊?” 光头壮汉瓮声瓮气地骂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樊胜英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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