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一层稀薄的青色漫过后院的瓦檐。新垒的土灶沉默地蹲在晨曦里,灶体赭红,尚未干透的泥泽吸吮着空气中的湿气,显得愈发沉凝。
陈默起得比平日更早。他用清水净了手,走到灶前,伸出手掌,轻轻贴在微凉的灶台上。触感粗糙,带着泥土特有的、颗粒状的实在。他闭着眼,仿佛在聆听这沉默造物内部的呼吸。
周文斌、顾清澜和老蔫也陆续来到后院,无声地站着,目光都落在那座新灶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仪式的肃穆。
陈默睁开眼,没有看任何人,弯腰从旁边抱起几根石根保送来的青冈木。木柴纹理细密,入手沉实。他将其小心地放入灶膛,架成中空的井字,在最底下塞入一些干燥的、带着松脂香气的松针引火。
他没有用现代化的点火器,而是取来了老式的火柴。“嗤”一声轻响,橘红色的火苗在火柴梗上跳跃起来。陈默的手很稳,将火苗探入松针丛中。
起初,只是一缕细微的青烟,带着松针特有的焦香,袅袅升起。随即,几点金色的火星闪现,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松针,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火,终于燃起来了。
陈默没有立刻添加大柴,而是耐心地看着那簇小小的火苗,如何一点点地适应新的环境,如何与青冈木坚硬的纹理进行最初的搏斗与交融。火焰起初有些怯生生,忽明忽暗,但随着松针燃尽,热力传递,青冈木的表面开始泛红,终于,一缕稳定的、金红色的火苗从木柴的缝隙中坚定地窜出,越来越旺,越来越亮。
灶膛里,火光跳跃着,将陈默沉静的脸映得明暗不定。那火光不同于煤气灶的纯蓝迅猛,也不同于旧泥炉的温和散漫,它带着一种原始的、蓬勃的力度,燃烧时发出低沉而浑厚的“嗡嗡”声,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
是时候了。陈默示意周文斌将一口最大的、锅底早已被岁月磨得乌黑发亮的铁锅,稳稳地架在了灶口上。锅圈与灶台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
“加水。”陈默说。
周文斌提起一早烧开的热水壶,将滚烫的水注入锅中。“刺啦——”一声,大量白色蒸汽猛地蒸腾而起,弥漫在后院,带着铁器与热水相遇的特有气息。
陈默没有做复杂的菜。他只是取来周文斌带回的那些品相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瘦小的溪鱼干,用清水略微冲洗,便投入锅中。又掰了几块石根保送来的、颜色深沉的古法红糖,撒入一把老婆婆给的、气味奇异的干制野香料。没有葱姜,没有黄酒,只有这几样最质朴的、来自山野的材料。
他拿起一把长柄木勺,在锅里缓缓搅动。动作很慢,仿佛不是在烹饪,而是在进行一场与火焰、与铁锅、与锅中食材的对话。
灶膛里的青冈木燃烧得极其充分,火力均匀而持久地包裹着巨大的锅底。锅中的水很快沸腾,但不是那种剧烈的翻滚,而是一种沉稳的、从中心向四周绵延开来的涌动。热气带着红糖的焦甜、野香料的奇异芬芳以及鱼干逐渐释放出的、带着山涧气息的鲜味,混合成一种复杂而原始的香气,不像精致菜肴那般诱人,却更厚重,更直接,仿佛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老蔫用力吸了吸鼻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低声嘟囔了一句:“是……是山里熬冬货的味儿……”
周文斌也屏住了呼吸。他看着那在沉稳火力下微微波动的汤汁,看着陈默专注搅动的背影,心中那份因连日压力而生的焦躁,竟奇异地被这缓慢而坚定的过程抚平了些许。
顾清澜站在稍远些的廊下,看着那蒸腾的白汽,看着火光映照下陈默如同古老祭司般的身影,眼中神色复杂。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在煮一锅汤。这是在验证一种可能性,一种对抗被“规范”和“标准”扼杀的可能。
时间在灶火的嗡嗡声和逐渐浓郁的香气中缓缓流淌。
突然,巷口传来了汽车引擎声,以及几声嘈杂的人语。周文斌脸色一变,快步走到通往前店的小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见那辆熟悉的黑色商务车再次停在巷口,车上下来三四个人,除了之前来过的环保局人员,还有一个穿着西装、夹着公文包、神色倨傲的中年男人,以及两名拿着相机和记录本的记者模样的人。
“他们来了!”周文斌压低声音,带着紧张,“还带了记者!”
环保局的那个负责人走在最前面,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径直向着“烟火人间”的后院走来。显然,他们是算准了时间,要在新灶第一次开火的当口,来进行最后的“验收”或者说,“裁决”。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越来越近。
后院里的空气瞬间绷紧。老蔫下意识地攥紧了扫帚柄,顾清澜向前一步,与陈默并肩而立。
只有陈默,仿佛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他依旧背对着院门,专注地搅动着锅里的汤。木勺划过浓稠的汤汁,带起一圈圈缓慢的漩涡。灶膛里的火,依旧平稳地燃烧着,发出那种低沉的、充满力量的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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