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初沸的那碗粥，其意义远不止于果腹。对于陈默而言，那更像是一道被强行撕开又小心翼翼弥合后的、通往真实世界的窄门。味觉的回归，微弱，且极不稳定，如同风中残烛，时明时灭。他能清晰地尝出米粥的甘甜，能分辨出盐粒在舌尖炸开的咸鲜，但对于更复杂、更细微的滋味，依旧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失真。但这已然足够，足够让那片荒芜的感官冻土，重新显露出一丝解冻的生机。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喂养”自己这刚刚苏醒的、挑剔而脆弱的味觉。不是用山珍海味，而是用最本真、最质朴的东西。周文斌找回的、带着冰碴的野荠菜，他只取最嫩的芯，用滚水一焯，点几滴粗酿的酱油，细细咀嚼那清冽中带着一丝泥土腥甜的原始气息；顾清澜从篱笆小园残雪下扒拉出的、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他放在灶灰里慢慢煨熟，剥去焦黑的外皮，品尝那浓缩了冬日阳光的、纯粹的甘醇。

他的动作愈发缓慢，也愈发精准。每一次下料，每一次调整火候，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审慎。他知道，他正在用这双手，这双眼，这颗心，以及这刚刚恢复的一丝味觉星火，小心翼翼地，重新绘制属于他的“无字之谱”。

然而，现实的寒冷却并未因他个人感官世界的一丝暖意而消退。年关刚过，各种账单便如同闻到腥味的秃鹫，接踵而至。炭火钱、租金、拖欠的水电费……周文斌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催款单，在屋里焦躁地踱步，烟抽得更凶了，尽管只是最劣质的烟丝。

“妈的，‘鼎食’那边没动静，文化馆那边也没个准信，这日子……”他狠狠地将烟头摁灭在早已斑驳的墙壁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顾清澜默不作声地翻看着账本，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她抬起头，看向后院。陈默正蹲在篱笆小园边，用手扒开积雪，检查那几株苦藠嫩芽的状况。他的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韧。

“再等等。”顾清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吴教授的文章，李望的奖项，还有……默哥他……”她没有说下去，但周文斌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在等待，等待那些看似微小的“星火”，能够汇聚成足以燎原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厂区的寂静。不是之前那辆低调的豪华轿车，而是一辆喷着“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字样的白色皮卡，车身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

皮卡在“人间烟火”门口粗暴地停下，扬起一片雪沫。车上下来三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男人，为首的是一个面色黝黑、眼神凌厉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周文斌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迎了出去。

“谁是负责人？”那黑脸中年人语气生硬，目光扫过破旧的门脸，眉头紧锁。

“我是，同志，有什么事情？”周文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我们是区城管局的。”黑脸中年人亮了一下证件，然后打开文件夹，“接到群众多次举报，你们这里违规使用明火，环境卫生不达标，属于典型的‘散乱污’场所，存在严重安全隐患。根据相关规定，责令你们立即停止经营，限期三天内自行拆除违规建筑（他指了指那座土灶和后面的破屋子），清理现场。”

他将一张印着红色公章的通知单，拍在了周文斌的胸口。

“什么？！”周文斌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同志！这……这灶台是我们的命根子！而且我们这……这不算经营，就是自己弄点吃的……”

“自己弄吃的？”黑脸中年人冷笑一声，指了指门口那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人间烟火’？这不是招牌是什么？有没有盈利？有没有顾客？别跟我耍花样！规定就是规定！三天，就三天时间！到时候我们不排除强制执法！”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在寂静的雪后空气中传出老远。

顾清澜也闻声走了出来，看到那张通知单，她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陈默缓缓地从后院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几个气势汹汹的城管，又看了看周文斌手中那张如同判决书般的通知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刚刚恢复了一丝神采的眼睛，瞬间又沉静了下去，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拆了灶，就是断了我们的活路！”周文斌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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