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波士顿,夏天以一种坦荡、慷慨、毫不扭捏的姿态,全面拥抱了这座城市。天空是那种恒定不变的、饱和度极高的湛蓝,阳光炽烈明亮,从清晨到傍晚,毫无保留地倾泻,将查尔斯河的水面晒成一片晃眼的银白,将红砖建筑的墙面烤得发烫,将沥青路面蒸腾出微弱、扭曲的热浪。空气干爽灼热,带着青草被晒熟后的甜香、防晒霜的化学气息、远处海风的微咸,以及从无数空调外机排出的、烘热的风。气温常常攀升到三十度以上,但得益于极低的湿度,体感并不像上海那般闷热难熬,只要找到树荫或进入室内,便能立刻感到清凉。校园进入暑假模式,喧嚣骤减,显得空旷而宁静。大部分学生已离校,只有少数留校做研究、上课或工作的身影,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稀疏。草坪被修剪得整齐如茵,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喷灌系统定时洒出水雾,形成转瞬即逝的小彩虹。查尔斯河上,帆船和划艇的数量达到顶峰,彩色的帆影点缀在碧波之上,成为夏日最具代表性的风景。一切都在这过度的、纯净的光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明信片般的鲜艳与清晰,充满了属于新英格兰夏日的、慵懒而蓬勃的生命力。
对林夜而言,在波士顿的第一个夏天,感受是与春天截然不同的。那是一种“进行时”的、高度充实的沉浸感,是研究、生活、以及与洛薇薇关系同步进入更深水域的时节,也是关于“未来”的思考从抽象讨论逐渐向具体选项沉淀的过程。
他的访问学者生涯,进入了最后也是最富产出的阶段。公开讲座带来的积极反响仍在持续,他顺利提交了那份博士后职位的研究计划书,无论结果如何,撰写过程本身迫使他将过去几个月分散的田野发现、理论思考和未来研究方向,整合成一个更系统、更具前瞻性的学术蓝图。与那位资深教授的午餐及后续交流,让他对北美学术圈的运作逻辑、研究品味、以及生存策略有了更切身的理解,这对他无论是申请职位还是规划长期学术路径,都至关重要。
同时,他的田野工作也进入了密集的收尾与深化期。他集中对几位关键受访者进行了最后一轮深度访谈,特别是陈伯。老人的健康状况时好时坏,但在精神好的时候,依然乐于与他长谈,为他厘清日记中更多的谜团,也分享更多个人生命史中未被记录的褶皱。林夜愈发清晰地意识到,陈伯父子的故事,不仅是一部家族移民史,更是一部微缩的、充满韧性与创伤的华人美洲生存史诗。他着手开始撰写一篇基于此的专题论文,试图将个体叙事置于更宏大的历史与社会学分析框架中,这项工作艰难但充满挑战的乐趣。
此外,他开始有意识地整理和反思这段跨国研究经历本身。比较的视野逐渐清晰:波士顿唐人街的“在地化”与历史沉积,上海“新华埠”的“飞地化”与全球流动;早期华工的苦难与团结,当代移民的机遇与疏离;物质空间的变迁与情感认同的延宕……这些并置的观察,不断碰撞出新的问题与洞见。他感到自己手中那支笔,在尝试勾连不同时空、不同人群的经验时,变得愈发沉实,也愈发谨慎。
生活上,他与洛薇薇的“共同生活”在夏日相对宽松的节奏下,呈现出一种更为自如、深入、也更具“日常实感”的质地。暑假来临,洛薇薇的教学任务减轻,她的社区田野工作正式启动。她常常在清晨或傍晚,带着相机和三脚架,去往选定的社区,进行系统的观察与拍摄。林夜如果没有安排访谈或写作,有时会陪她一起去,充当“助理”帮忙拿设备,或只是在不远处安静等待,观察她工作的样子——专注、耐心、带着研究者特有的、抽离又沉浸的目光。他会想起自己在上海街头采访时的状态,那种试图理解、进入、却又必须保持一定距离的张力,何其相似。
更多时候,他们各自忙碌。公寓里常常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两人在不同房间敲击键盘的细碎声响。午餐常常是简单的三明治或沙拉,在厨房岛台快速解决,交流着上午的进展或遇到的小麻烦。傍晚,如果都不累,会一起去附近的超市采购,或在公寓附近的公园散步,看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紫红色,看归巢的鸟群掠过树梢。夜晚,是各自阅读或工作的时间,但“在一起”的陪伴感,让孤独的劳作变得可以承受,甚至有些温馨的意味。
他们开始处理更多共同生活的具体事务:一起研究报税表格(对林夜来说尤其头疼),一起规划一次短途旅行(打算八月去纽约几天),一起应对公寓里偶尔出现的小问题(水龙头漏水,空调滤网更换)。这些琐碎的现实细节,像无数细小的丝线,将他们的生活更紧密、更实地编织在一起。争吵并非没有,有时因为对某件事的看法不同,有时仅仅因为疲惫或压力导致的情绪烦躁,但通常不会升级,往往以其中一方的主动退让或一个幽默的化解而告终。他们都在学习,如何在亲密中保有自我,也学习如何将对方的感受和需求,真正纳入自己行动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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