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卿似乎并不意外这个问题,依旧面带浅笑,从容答道:“虚度光阴,一百五十余载。” 这个年龄,在修真界对于他表现出的修为与气质而言,并不算出奇,甚至可称十分年轻。
孔达闻言,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呵呵一笑,并未追问或点评,仿佛早已心中有数。姜玖在一旁默默听着,瞥了唐少卿一眼,也未多言。
孔达这才将目光正式转向姜玖,语气平和,却开门见山:“老夫与龙虎山张真人(张三风)乃是故交,他曾与老夫提起,姜小友身负‘混元道体’。”
姜玖心中微凛,张三风竟将此事告知孔达?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坦然承认:“确有此事。”
孔达点了点头,继续道:“小友如今乃朝廷通缉要犯,身份敏感。混元道体乃万古罕见之体质,有成圣之资,觊觎者众。小友就不怕老夫起了贪念,将你留在此地,或行夺舍、或囚禁研究,以为己用?”
这话问得直白,甚至有些尖锐。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姜玖抬眼,与孔达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眸对视,目光平静无波,语气亦是淡然:“不怕。”
“哦?为何?” 孔达饶有兴致。
“一则,先生非此类人。二则,” 姜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晚辈虽不才,亦有自保之力与决绝之心。” 他话语中的自信与潜在的危险意味,不言而喻。
孔达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抚须大笑:“好!不愧是被张真人看中,能搅动天下风云的人物!” 笑罢,他神色渐肃,“混元道体,古籍记载多言其神异,言其乃成圣根基。然而,诸多记载皆语焉不详,只道其体质特征,却从未言明此体质究竟从何而来?谁是第一个发现并命名者?第一个拥有此体质者又是何人?仿佛……这‘混元道体’本身,便是天地间一个突兀而神秘的谜题。”
姜玖心中一动。确实,他当年在鬼魔族藏经阁发现关于混元道体的记载时,也觉奇怪。描述其如何强大,如何吞噬万法,如何契合大道,却无任何关于其起源、其初代拥有者的信息,仿佛它是凭空出现在修炼体系的认知中的。他一度以为,自己修炼神速,除了自身努力,更多是体内“天生魔种”的推动,后来才知混元道体才是根本。但道体的来源,始终成谜。
“先生所言,晚辈亦曾疑惑。” 姜玖如实道。
孔达未在此问题上深究,转而问道:“姜小友初入我青云学宫,一路行来,观感如何?”
姜玖略一沉吟,答道:“儒风浓厚,学子勤勉向学,气象浩然。” 这是客观点评。
孔达却轻轻摇头,笑容略带感慨:“是啊,勤勉向学……可这‘学’,为何而学?为求知真理而学者有之,为博取功名而学者亦有之,为光耀门楣、为攫取权力而学者,更不在少数。人心纷杂,初心易改。”
姜玖道:“为己所欲而学,亦是为学。所求不同罢了。”
“正是此理。” 孔达颔首,“我儒家倡导入世,以所学经世致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然而,古往今来,真正能做到‘达则兼济天下’者,凤毛麟角。更多是‘达则独善其身’,甚至‘达则损天下以利己’。”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青翠的山峦,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苍茫:“张子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话我学宫弟子人人能诵,可放眼天下,能以此为己任、躬身践行者,能有几人?大多不过是将此挂在嘴边,当作晋身之阶,或自我标榜的门面罢了。”
姜玖默然。他想起了自己前世那个世界的历史,亦是想起了如今大炎朝堂的诸多官员,其中不乏青云学宫出身者。
这时,孔达忽然吟道:“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他回过头,眼中带着赞许看向姜玖,“方才登山时,听闻小友有感而发此句?虽非儒家经典,却意境深远,暗合世情。名利场如乱花迷人,而那真正有生命力、能承载未来的,往往是那些不引人注目、却根基扎实的‘浅草’。”
姜玖一怔,他当时只是心有所感,低语一句,没想到被荀云或孔达以某种方式感知到了。他刚想解释此句出处,孔达却已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天下,看似因东征而动荡,实则乱象已萌,大乱将至。” 孔达语气笃定。
姜玖点头:“晚辈亦有同感。”
“那么,小友以为,当此之时,我学宫弟子,这满天下的读书人,当如何自处?” 孔达问道。
姜玖思忖片刻,答道:“或如先生先前所言,出世以平乱,为生民立言;或退守书斋,皓首穷经,传承学问火种;亦有归隐山林,不问世事者。无非这几条路。”
“不错。” 孔达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姜玖,“而出世者,一旦踏入那滚滚红尘,权力场、名利圈、生死关……再想抽身而退,返璞归真,难矣。往往身不由己,初心蒙尘。”
他顿了顿,忽然问出一个关键问题:“姜小友,你认为,自己有平定此番乱世之能吗?”
姜玖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平静而肯定地回答:“有。”
“那么,平定乱世之后呢?” 孔达追问,“你会登上那个至高之位,治理这天下吗?”
这个问题让姜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那个位置……他厌恶那个位置带来的束缚与冰冷,更厌恶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他的父皇姜世渊。但若真到了那一天,为了彻底掌控命运,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为了实践自己的道……他似乎别无选择,却又本能地抗拒。
看到他眼中的复杂与挣扎,孔达没有逼迫,反而转移了话题。他走到书房内侧,那里悬挂着数幅画像,皆是儒家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圣贤。
“你看,这是我青州四姓之祖,亦是儒家先圣。” 孔达指着画像,“他们的后代,本应承继先志,教化一方,引领风气。可如今的孔、孟、荀、朱四家,盘踞青州,相互倾轧,争权夺利,与世俗豪强何异?他们汲汲营营,往朝廷安插亲信,巩固家族势力,多少人早已忘了先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诲,忘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
姜玖深以为然。这四家,乃至天下许多世家大族,本质上与他前世历史上的门阀士族、地主豪强并无二致,是皇权与底层百姓之间一层坚韧而贪婪的隔膜。
“世家之弊,自古皆然。” 姜玖道。
孔达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目光重新落回姜玖身上,仿佛能看透他体内奔流的灵力与道韵:“姜小友,你已至半步合道巅峰,距离真正突破,凝聚顶上三花、胸中五气,踏入合道境,只差临门一脚了吧?”
姜玖心中微惊,孔达眼力果然毒辣,坦然道:“先生慧眼,正是。”
孔达走近几步,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青色玉简,递向姜玖:“小友走的是混元大道,欲成完美道基,三花五气需达极致平衡,圆融如一。此玉简中,乃老夫与几位同道参悟‘平衡’、‘中正’之道的一些心得体悟,或可对小友凝聚三花有所助益。”
姜玖愣住了。他与孔达素昧平生,对方不仅邀他前来,坦诚交谈,竟还要赠与如此珍贵的修行心得?他并未立刻接过,而是抬眼看向孔达,眼中带着询问。
孔达似乎看出他的疑虑,微笑道:“非是平白赠予。老夫观小友心志坚定,非池中之物,未来这天下,或许真需小友之力来廓清寰宇。此举,算是老夫为这天下苍生,预先结一份善缘,亦是对‘混元道体’本身的一份好奇与投资。小友不必有负担。”
话已至此,姜玖不再推辞,双手恭敬接过玉简,沉声道:“晚辈姜玖,多谢先生厚赠!此情铭记于心。”
孔达摆摆手,神色却再次变得凝重,望向窗外远空,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预警:“劫难将至,非仅人间王朝更迭之劫,恐涉及更广、更深。姜小友,还望早做准备。”
一直安静旁听的唐少卿,在听到“劫难将至”四字时,一直低垂的眼睑猛地抬起,目光如电般射向孔达,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恍然又凝重的神色,但随即又迅速恢复平静,重新垂下眼帘,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异样只是错觉。
姜玖将“劫难”二字记在心中,郑重拱手:“晚辈谨记先生教诲。”
孔达神色缓和,道:“今日与二位相谈甚欢。老夫尚有一位故人,不日将抵青州,其或亦有要事与姜小友相商。二位若不嫌弃,不妨在学宫小住几日,届时老夫为你们引见。”
还有故人要见自己?姜玖与唐少卿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好奇。姜玖略一思量,青云学宫环境清幽,灵气充沛,又有孔达这等人物坐镇,安全无虞,留下几日无妨,或许另有收获。
“如此,便叨扰先生了。” 姜玖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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