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将窗棂上的冰花熏得微微融化，淌下几缕细碎的水痕。

我握着朱笔的手顿在奏折上，目光却落在软榻边——顾景渊半倚着靠枕，怀里抱着刚满满月的小皇子，正低头逗弄着那团软乎乎的小东西。孩子裹着杏色的襁褓，攥着他的手指，咿咿呀呀地哼唧着，惹得顾景渊苍白的脸上漾起浅淡的笑意，连眉宇间的倦色都淡了几分。

“陛下又在走神了。”他抬眸看过来，眼尾带着一点笑纹，声音依旧轻软，却比产后初时多了几分底气，“户部的折子，您都看了半柱香了。”

我失笑，放下朱笔，起身走到榻边，伸手轻轻碰了碰小皇子温热的脸颊。孩子的皮肤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触感绵软，瞬间熨帖了连日来压在心头的焦躁。“还不是看你们父子俩，比折子有趣。”我指尖滑过顾景渊的鬓发，“今日太医来诊脉，说你身子骨好些了？”

“嗯，能下床走几步了。”顾景渊微微颔首，将孩子往我怀里递了递，“陛下抱抱？他今日醒得早，精神好得很。”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指尖刚触到孩子温软的身子，殿外忽然传来内侍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伴着压抑不住的狂喜呼喊：“陛下！捷报！北疆八百里加急捷报！”

这一声喊，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搅乱了暖阁里的融融暖意。

我怀里的小皇子被惊得哼唧了一声，顾景渊也倏地抬眸，眼底掠过一丝急切。我连忙将孩子递回他怀里，沉声道：“呈进来！”

鎏金的报捷匣子被内侍捧到御案上，火漆印完好无损，却沾着风尘仆仆的雪渍。我亲手拆开匣子，里面是两份折子——一份是军报，字迹工整，洋洋洒洒写满了黑风口大捷、奇袭狼居胥谷、赫连野授首、蛮族归降的始末；另一份却是一张素笺，纸角微微卷起，墨迹带着几分仓促，是陆惊寒的笔迹。

军报上的字字句句，都透着沙场的铁血荣光。我逐字逐句地看下去，指尖微微发颤，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殿内的宫人内侍们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我将军报搁在案上，唇边漾起一抹笑意，他们才敢露出喜色，低声道贺。

“北疆定了。”我转头看向顾景渊，声音里带着难掩的轻快，“惊寒他，做到了。”

顾景渊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眼底也泛起明亮的光，轻声道：“我就知道，他定能凯旋。”

暖阁里的气氛霎时欢悦起来，连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都像是在奏着庆功的乐章。我却没忘了那份素笺，伸手将它拿起——纸笺上的字迹，果然是陆惊寒的，只是比往日的遒劲少了几分力道，多了几分潦草仓促。

上面没有长篇大论，只寥寥数语：

“陛下亲启，北疆已定，蛮族俯首，臣不日便归。黑风口一战，腰腹不慎负伤，幸无大碍，勿念。”

“腰腹负伤”四个字，像是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里。方才的喜悦瞬间被担忧冲淡，我捏着素笺的指尖泛白，眉头倏然蹙起。

顾景渊敏锐地察觉到我的神色变化，柔声问道：“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将素笺递给他，声音沉了几分：“你看。”

顾景渊接过素笺，目光落在那四个字上，脸色也微微一变。他曾是丞相，深谙沙场凶险，腰腹之地，何等要害。可他很快又镇定下来，细细摩挲着纸笺上的墨迹，轻声道：“他说幸无大碍，想来是伤得不重。况且……”他顿了顿，抬眸看我，眼底带着几分了然，“他素来要强，便是伤重些，也不会在信里多言，免得陛下忧心。”

这话倒是没错。陆惊寒那人，骨子里的硬气比寒铁还甚，便是刀山火海闯过，也绝不会皱一下眉，更遑论在信里诉苦。

可我心里的担忧，却半点也没少。

我转身看向窗外，天际的云絮被风吹得散开，露出一片澄澈的蓝。算算时日，陆惊寒出征已有月余，北疆的风雪酷寒，他又是个不爱惜自己身子的，攻城拔寨时定然是身先士卒。那腰腹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深不深？军医可曾好好诊治？会不会落下病根？

一连串的念头涌上来，搅得我心烦意乱。

“陛下。”顾景渊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他将孩子递给一旁的乳母，撑着身子坐直些，“不如传太医来问问？腰腹负伤，若处置得当，便不会有碍。”

我颔首，正要吩咐内侍传太医，却又忽然顿住。

陆惊寒在信里特意只写了寥寥数语，想来是不愿我担心。若是此刻大张旗鼓地传太医，反倒显得我沉不住气。况且，他信里既说幸无大碍，想来是真的没有伤及根本——至少，没有伤及我们之间那个约定。

我定了定神，将素笺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进衣襟里，指尖能触到纸笺粗糙的纹理，像是触到他覆着薄茧的掌心。

“不必传太医了。”我转身看向顾景渊，语气渐渐平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传令下去，命工部赶制上等的伤药，再备些温补气血的药材，随钦使一同送往北疆。另外，着户部拨银二百万两，犒赏北疆三军。”

我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拟一道圣旨，准陆惊寒班师回朝，沿途州县，务必妥善安置，不得延误。”

内侍们齐声应诺，脚步轻快地退出去传令。暖阁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有乳母抱着孩子，在角落里轻轻哼着摇篮曲。

我走到榻边，看着顾景渊眼下淡淡的青影，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你身子还弱，别跟着我操心这些事，好好养着。”

顾景渊抬眸看我，眼底带着一丝笑意：“陛下这是，在心疼陆将军？”

我被他一语道破心思，倒也不恼，只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让我省心。”

顾景渊轻笑出声，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指尖微凉：“陛下放心，他定会平安归来的。等他回来，陛下再亲自瞧着他养伤便是。”

我颔首，目光望向窗外南方的天际，那里是北疆的方向。

风卷着云，雁阵排成一字，向着皇城的方向飞来。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个身披寒甲、目光锐利的身影，便会踏着风尘，回到我身边。

而我，会守着凤栖宫的暖炉，守着这万里江山，守着那个关于孩子的约定，等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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