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气开得太足,宴会厅的空气如同温热的油脂,裹挟着香槟气泡破裂的嘶嘶声、虚伪的寒暄笑语、雪茄的辛辣、女士香水的甜腻,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权力”的、令人窒息的浊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刺目的光芒泼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锃亮的银质餐具上,反射出无数晃动的、扭曲的光斑。留声机播放着过度欢快的日本民谣,却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紧绷和暗流。
武韶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坐在丙区三排七座的丝绒座椅里。后背挺直,姿态无可挑剔,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略带疏离的微笑,目光偶尔投向主宾席方向,仿佛在欣赏一位日本歌伎软绵绵的吟唱。只有他自己知道,插在西装马甲口袋里的左手,指尖正隔着薄薄的衣料,死死抵住左肩胛骨深处那个如同活火山般搏动的痛点。每一次心跳,都泵送着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熔岩,冲刷着那个被强行封印的破败创口,带来一阵阵撕裂灵魂的锐痛和灼烧感。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右耳耳道深处,那枚米粒大小的肉色耳塞,如同连接地狱的导管,正清晰地传来樱花厅包间内最后的密谈尾声:
(樱花厅内)
石井四郎(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狷狂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施密特先生,合作愉快!帝国的资金和资源,将为西门子的精密仪器提供最广阔的舞台!而贵公司的技术,也将为帝国…为全人类的医学进步,点燃最明亮的灯塔!”
(瓷杯清脆的碰撞声)
威廉·施密特(略带德语口音的日语,带着商人式的满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能与帝国陆军合作,是西门子的荣幸!我们期待设备在哈尔滨平房…大放异彩!”
石井(意味深长地):“当然!那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盛放’!田中君!”
田中(声音清晰、短促):“哈依!大佐!”
石井(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诡异的轻松):“去,把我们那份‘最后的契约’请出来。该让施密特先生…亲自‘验收’了。”
田中:“明白!”(脚步声离去,包间门开启又关闭的轻微声响)
“最后的契约”!
瓶塞要出场了!
武韶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左肩的剧痛仿佛被这信号点燃,骤然爆发出更加尖锐的刺痛!他端起香槟杯,借着啜饮的动作,极其隐蔽地用杯壁的反光扫向主宾席方向。
石井和施密特已经离开樱花厅,回到了主宴会厅的主宾席。石井脸上挂着学者式的矜持笑容,正与旁边一位关东军将官低声交谈,但眼神深处那点冰冷的、掌控一切的自信却如同寒冰。施密特则显得更加放松,正与西门子的随行工程师低声讨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技术合作达成后的满足感。
旋梯方向的阴影里,那道冰冷粘稠、如同实质般的目光,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钉在武韶的后背上!黑泽信一!他如同融入黑暗的雕像,手中那杯威士忌的冰块早已融化殆尽,琥珀色的液体依旧几乎没动。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张不断收紧的、散发着致命寒气的无形之网。
武韶强迫自己保持平静。镜片后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宴会厅侧后方通往服务区的雕花木门。门开合间,侍者们如同无声的工蚁穿梭进出。他的视线在人群中急速搜寻,很快锁定了那个目标——
靠近主宾席的自助餐点长桌旁,“侍者”正一丝不苟地整理着银质冰桶里倾斜的清酒瓶。他穿着笔挺的白色侍者制服,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部分额头,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那双古井般沉静的眼睛。他动作平稳,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但武韶清晰地捕捉到,在整理冰桶的间隙,“侍者”极其隐蔽地、幅度微小地调整了一下自己左手白手套的位置,又轻轻按压了一下右胸口袋——那是行动信号:已就位,状态稳定!
与此同时,武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另一个身影——金明哲!
这位朝鲜商会会长,穿着崭新的、绣着金线的宝蓝色绸缎长袍,矮胖的身体在人群中显得有些笨拙,脸上堆满了夸张的、近乎谄媚的笑容。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深棕色的酒瓶——正是那瓶“意外”获得、瓶身沾着尘土尚未完全擦净的“月桂冠”!瓶颈处空空荡荡,没有金线缠绕。他那双小眼睛如同贪婪的耗子,闪烁着兴奋和紧张的光芒,正努力地、但又不敢过于明显地朝着主宾席石井的方向张望、挪动。他肥胖的身体微微前倾,姿态谦卑得近乎滑稽,仿佛捧着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和锦绣前程。他身边跟着点头哈腰的朴理事(黑泽的内线),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似乎在寻找合适的“献礼”时机。
贪婪的鱼,已游到钓钩之下!武韶心中冷笑。
就在这时!
通往服务区的雕花木门再次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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