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气开得太足,空气稠得如同温热的油脂,裹挟着过量的人造香氛——紫罗兰的甜腻、雪茄的辛辣、昂贵须后水的清冽,还有无数种身份、**和算计蒸腾出的无形浊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大和饭店宴会厅的人的肺叶上。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悬在穹顶,将成千上万颗棱镜切割的光线瀑布般倾泻而下,打在光可鉴人的拼花大理石地面上,再反射到锃亮的银质餐具、晶莹的玻璃杯、女宾裸露的肩颈和军官们胸前冰冷的勋章上,制造出一种令人眩晕的、不真实的辉煌。
这里是新京的心脏,至少是它浮华表皮上最光鲜的痣——大和饭店的“樱之宴”大厅。一场由关东军司令部后勤部名义主办、实则为特殊军需供应商接风的“恳亲酒会”正在喧嚣中进行。空气里漂浮着日语、生硬的汉语、偶尔夹杂的德语单词,被留声机里流淌的、刻意柔化的肖邦夜曲托着,编织成一张巨大而虚伪的和谐之网。
武韶端着半杯金黄色的香槟,站在一株巨大的、叶片肥厚得如同涂了蜡的盆栽棕榈旁,身影巧妙地半隐在灯影制造的明暗交界处。他穿着一身剪裁无可挑剔的深藏青色三件套西装,金丝眼镜的镜片在迷离的光线下偶尔反光,恰到好处地遮掩着镜片后那双如同深潭般沉静、却又无时无刻不在高速扫描的眼睛。他像一个完美的布景,融入这片纸醉金迷之中,扮演着伪满洲国弘报处文化联络官应有的角色——谦逊、有礼、带着恰到好处的、对帝国文化与权力的仰慕。
左肩深处,那根生锈的钢针并未因环境的温暖而彻底蛰伏。持续的站立、手臂维持着托举酒杯的姿势,让酸胀的刺痛如同细微的电流,一阵阵窜过肩胛骨深处。每一次刺痛,都像冰冷的指尖,轻轻拨动他紧绷的神经,提醒着他身处的位置——敌腹深渊,奢华帷幕之后,即是万丈悬崖。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喧嚣的人群。那些身着将佐军服、胸前挂满勋章、笑声洪亮、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日军军官;那些穿着华丽和服、举止温婉、却在眼角眉梢透露出精明的日本商社代表;那些穿着锦缎长袍或改良旗袍、脸上堆满谄媚笑容、在帝国权贵间小心周旋的伪满高官;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神色倨傲的欧洲人,显然是今晚的核心目标——来自德国西门子公司的代表。
情报交易的暗流,就在这觥筹交错的表象下汹涌。武韶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接收器,过滤着周围零星的对话碎片:
“…松本大佐,上次那批光学镜片的校准参数,还请您务必费心…”
“…山田社长,关于满洲大豆出口的配额,帝国商工省的最新指示是…”
“…威廉先生,您上次提到的‘精密温控’解决方案,我们石井部队非常感兴趣,其稳定性对‘特殊培养环境’至关重要…”
“特殊培养环境”——这个冰冷的词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武韶心中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他扶了扶眼镜,目光状似无意地投向声音来源方向。一个身材矮壮、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的中年军官,正与西门子那位高大的代表威廉·施密特低声交谈。正是石井四郎,那个以“防疫”之名行恶魔之实的731部队核心成员。石井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学者式的专注和军人特有冷酷的表情,施密特则显得谨慎而精明。
权力的角斗场,无声的厮杀早已开始。武韶微微侧身,借着调整领带结的动作,右手食指极其隐蔽地、隔着西装马甲,轻轻按了一下左胸口袋内侧一个微小的硬物轮廓——那是一个伪装成怀表链装饰的微型碳粒话筒的触发开关。信号通过预先铺设的、隐藏在饭店华丽装饰线条中的细如发丝的导线,传向三楼某个不存在的“杂物间”深处,那里,一台笨重但灵敏的真空管录音接收机,正如同耐心的猎犬,忠实地捕捉着目标房间内的一切声波震动。
他的耳朵里,塞着一个米粒大小、涂成肉色的橡胶耳塞。此刻,耳塞深处正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如同蚊蚋振翅般的电流嗡鸣,接着,是经过放大后依然有些失真、带着空旷回响的对话声,清晰地灌入他的耳道:
(包厢内)
石井四郎(声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施密特先生,贵公司产品的精密性毋庸置疑。但我们的要求极其苛刻。恒温控制,误差必须控制在±0.1°C以内,且必须长期稳定。任何微小的波动,都会导致…(短暂的停顿)…宝贵的培养物前功尽弃。”
威廉·施密特(略带德语口音的日语,谨慎地):“石井阁下,请放心。我们西门子的‘Thermo-Max’系列工业级恒温控制器,正是为最严苛的实验室环境设计的。±0.1°C的精度,完全可以保证。稳定性方面,我们采用了最新的…”
石井(打断,语气略显不耐):“技术细节,你的工程师可以向我的技术主管田中少佐具体阐述。我关心的是结果!是绝对的可靠!这批仪器,关系到帝国在‘特殊医学研究’领域的重大突破!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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