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入夜后才开始下的。起初是冰冷的雪霰,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很快便化为粘稠的、带着初冬特有寒气的冻雨。雨水顺着“昌和记”杂货铺腐朽的瓦檐流淌下来,在门前坑洼的青石板上积起浑浊的水洼,倒映着铺子里昏黄摇曳的灯光和对面屋檐下几道鬼魅般一闪而过的黑影。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土腥气、廉价煤油燃烧的烟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储藏室里,霉味混合着刺鼻的生石灰粉气息,令人窒息。昏黄的五瓦灯泡在头顶摇曳,将堆积如山的麻袋、木箱和角落那个伪装成米缸的暗格入口,投射成幢幢扭曲的鬼影。空气冰冷潮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深处沉重的拉扯感。
武韶背靠着冰冷的、渗着水珠的砖墙,身体佝偻成一个痛苦的弧度。破旧的棉袍早已被雨水和冷汗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也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伤口溃烂的甜腥。他深陷的眼窝深凹,颧骨高耸,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蜡黄与青灰交织的诡异色泽。每一次喘息都如同破风箱在拉扯,带着浓重的、令人心悸的湿啰音和铁锈味。他的左手死死按在腹部——那里,破棉袍被暗红的血渍浸透了一大片,边缘已经发黑发硬,新的、温热的粘稠液体正不断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脚下肮脏潮湿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腹腔深处疯狂攒刺、搅动!高烧如同地狱的业火,焚烧着他残存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无数扭曲的血色幻象在黑暗中翻腾。身体的所有机能都在发出濒临崩溃的哀鸣,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最后的挣扎。他仅凭着一股非人的意志力,如同用生锈的铁钉将自己钉在墙上,才勉强没有瘫倒下去。
他的右手,那只沾满自己血污和污泥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地、紧紧地攥着一本巴掌大小、封面是普通“万年历”样式的蓝皮册子。册子边缘磨损严重,纸张泛黄卷曲,显得毫不起眼。但武韶那只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此刻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濒死的凶兽亮出最后的獠牙,死死地钉在这本小小的册子上!
《东宁地区潜伏人员名录及紧急联络密码》
这不起眼的蓝皮册子,是比他的生命、比“昌和记”的电台、甚至比那尚未送出的情报更重千钧的存在!它是东三省地下网络在敌后最深、最致命的根须!里面每一个化名、每一个看似寻常的地址、每一个微小的接头暗号变更,都连接着一条条沉默的战线,一个个行走在刀锋上的无名者!一旦落入黑泽之手,那将不是一条性命的终结,而是一场无声的、波及整个关东大地的灭顶之灾!是无数家庭瞬间被鲜血淹没的滔天巨浪!是地下抵抗网络的彻底崩塌!
名录重于山!
这是刻进骨髓的铁律!是无数牺牲者用生命划下的底线!他武韶可以死,可以粉身碎骨,但这本名册,绝不能有失!
“咳…咳咳…噗——!” 剧烈的咳嗽再也无法压制,一大口暗红粘稠、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块猛地喷溅在身前冰冷的砖地上!温热的血液在阴冷的空气里迅速变暗、凝结。武韶的身体剧烈地佝偻下去,眼前彻底被黑暗和金星吞噬!冷汗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全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右手死死攥紧名册,左手撑住墙壁,才没有栽倒。
“头儿!” 周昌和惊恐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蹲在武韶身边,手忙脚乱地想扶又不敢碰,蜡黄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恐惧。他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血污,看着武韶那如同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的状态,听着外面冻雨敲打瓦片、如同催命符般的单调声响,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压垮。“不行…你这样…不行啊!外面…外面全是眼睛!他们…他们随时会冲进来!电台…名册…必须…必须立刻处理掉!我们…我们得走!马上走!”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慌而尖利变调。
武韶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两道如同淬火钢锥般的骇人光芒!那光芒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威压,瞬间刺穿了周昌和所有的恐惧和动摇!
“走?” 武韶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斩断一切幻想的残酷,“往…哪里走?”
他沾满血污的手指,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指向储藏室那扇通往黑暗后巷的小门,“门外…三步…就是…鬼子的…枪口!”
手指移动,指向头顶吱呀作响的木楼板,“头顶…瓦片后面…是…瞄准镜!”
最后,那根沾血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戳在周昌和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上,“你…我…现在…踏出这个门…就是…活靶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咆哮般的穿透力,狠狠砸在周昌和的神经上:“电台…可以毁!命…可以丢!但…这本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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