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铺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油灯的火苗在武韶剧烈咳嗽带起的微弱气流里疯狂摇曳,将他投在木顶板上的影子撕扯成扭曲跳跃的鬼魅。空气里,松脂、朽木、草药和新鲜血腥混合成的浊气,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次呼吸。伪造的“义烈团密令”静静躺在木箱上,落款处那方暗红、粗粝的印章如同一个刚刚冷却的火山口,散发着不祥的余温。
“成了…”“印匠”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枯枝在冰面上刮擦。他佝偻的身躯晃了晃,如同风中残烛,嘴角蜿蜒而下的血线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粘稠。他不再看那方耗尽他残命与技艺的毒印,那只独眼里的狂热光芒迅速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败。他摸索着,从脚边一个破旧的褡裢里掏出一个油腻发亮的小锡盒,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涩气息的药膏。他用颤抖的手指挖出一大块,看也不看,直接塞进嘴里,干涩地咀嚼着,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吞咽声。随后,他整个人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缓缓滑下木箱,蜷缩进角落里更深沉的阴影里,只剩下沉重而艰难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架、归于沉寂。他完成了他的使命,将自己最后一点生命力,连同那致命的断笔印记,一同烙在了伪造的文书上。
武韶靠在冰冷的“棺材”壁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破棉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鸣不止,胃里那团永不熄灭的暗火烧灼着他的意志。他死死盯着“印匠”蜷缩的方向几秒,确认对方只是陷入极度的衰竭而非死亡。然后,他艰难地、一寸寸地移动视线,目光最终落在自己破棉袍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暗袋上。那里,藏着比他的生命更重的东西——任务的核心,需要跨越封锁线传递给江南省委的绝密情报:日军在边境最新的布防详图、兵力调动密码本片段,以及关于“北极星”小组最终接收地点和接应信号的微缩胶卷。
情报必须送出。而“骨灰铸音纹”的成功,是江南省委指明的唯一可行之道。骨灰,是最后的伪装,是穿越神社森严壁垒的护身符。
他需要一个容器。一个能承受香炉高温、能在万千香灰中不露破绽的特制容器。他需要一个可靠的工匠。一个能在最短时间内、用最简陋材料、打造出最不起眼却最保险东西的沉默者。
一个名字在他剧痛翻搅的脑海中浮现:老铁。
风,是东北边境冬夜的唯一主宰。它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片移动的、惨白的雾霭,发出尖锐如鬼哭的呼啸,无情地抽打着一切裸露的物体。寒气无孔不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层层衣物,直刺骨髓。
武韶紧裹着那件油渍麻花的破棉袍,棉絮板结僵硬,早已失去了保暖的作用。他佝偻着腰,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腹腔的剧痛随着颠簸一阵阵加剧,冷汗刚渗出皮肤,瞬间就在眉毛、鬓角凝结成细小的冰晶。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被寒风和疼痛缓慢肢解的朽木。他避开大路,在废弃的矿渣堆、倒塌的窝棚和结冰的污水沟构成的迷宫般的贫民窟边缘艰难穿行。这里是“鬼市”的外围,是城市腐烂的末端,活人与垃圾、污秽与绝望共生。偶尔有野狗在黑暗中绿着眼睛逡巡,被武韶身上浓重的死亡气息和凌厉眼神逼退,夹着尾巴呜咽着逃开。
一座用废弃的火车车厢残骸、锈蚀铁皮和破油毡勉强拼凑成的窝棚,歪斜地立在一条几乎被积雪和垃圾掩埋的死胡同尽头。没有门,只有一块厚重、油腻、散发着浓烈铁锈和煤灰味的破毡子垂挂着,算是遮挡。这就是老铁的“家”兼作坊。
武韶在毡子外停下,剧烈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他侧耳倾听。里面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在铁皮的缝隙间呜咽。他伸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用特定的节奏,三长两短,在冰冷油腻的毡布上敲了四下。
死寂。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就在武韶几乎要怀疑里面是否还有人时,毡布后面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砂纸摩擦的咳嗽。
“谁?”一个苍老、嘶哑、带着浓重警惕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打铁的,”武韶的声音同样嘶哑,气息不稳,“找老铁,打件‘送终’的薄皮家伙。”暗语。薄皮,意味着需要精巧、隐蔽、不引人注目。
毡布被一只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满乌黑油泥的手掀开一条缝。昏黄的煤油灯光从缝隙里泻出,勾勒出一张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和苦难反复锻打过的铁砧般的脸。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锐利地扫视着武韶,目光在他惨白如纸的脸色、深陷的眼窝和紧捂腹部的手上停顿了一瞬。
“进来,快!”老铁的声音急促了些,毡布掀开的幅度大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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