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冷,是阴的。它不像边境的朔风那样咆哮着要撕碎你,而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无声无息地钻进你的骨头缝里,用缓慢的、带着锈蚀感的寒意,一点点啃噬你的意志和体温。民政部大楼那巴洛克式的繁复拱顶下,巨大的空间里只回荡着单调、空洞的脚步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更衬出一种死水般的凝滞和压抑。
武韶坐在他那间位于三楼角落、光线永远不足的办公室桌前。桌面上堆着些无关紧要的卷宗,封面印着伪满民政部的双色徽记,像两块黏在腐肉上的霉斑。他佝偻着背,深色的旧棉袍裹着愈发显得单薄的身躯,仿佛要把自己缩进那层破旧的布料里,避开无处不在的窥视。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深陷的眼窝里,目光落在面前一份摊开的《满洲日日新闻》上,视线却仿佛穿透了油墨印染的纸张,凝固在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点上。
报纸头版,赫然是东宁边境“剿匪大捷”的报道。配着一张模糊不清的战场照片:焦黑的雪地,扭曲的残骸(隐约可见雪地摩托的履带碎片),几具被刻意摆弄成“英勇”姿态的日军士兵尸体。标题用巨大的、狰狞的字体嘶吼着:“帝国雄师雷霆一击!东宁边境粉碎赤俄渗透阴谋!毙伤抗联悍匪数十,缴获机密器械!” 字里行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胜利气息。
武韶的手指,骨节因为寒冷和旧伤显得异常突出,此刻正无意识地捻着报纸粗糙的边缘。指尖的触感冰冷而麻木。他的视线在那行“毙伤抗联悍匪数十”上停留了许久。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刺入颅骨深处,带来一阵尖锐而沉闷的剧痛。他仿佛能闻到那遥远雪原上被硝烟和鲜血浸透的焦糊味,听到那最后绝望的咆哮和手榴弹沉闷的爆响。
老金…栓子…那些连名字都未曾知晓、却在雪原深处用生命守护着星火的“雪狼”…他们是否就在那“数十”之内?那被缴获的“机密器械”…是“磐石”的衍生体吗?它最终…发出了怎样的声音?是撕开了一条生路,还是仅仅奏响了一曲悲壮的挽歌?
胃部的旧伤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闷烧般的灼痛,如同冰冷的火焰在腹腔深处舔舐。喉咙里泛起熟悉的腥甜铁锈味。他强行咽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无声的吞咽声。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空洞似乎更深了,几乎要将所有的光都吸进去。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斜射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则隐在深重的阴影里,界限分明,如同被一刀劈开。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毫无征兆地推开了。
没有敲门声,只有门轴转动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带着油润感的“吱呀”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
武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拉扯。他放在报纸边缘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向内蜷缩了一下,指甲在粗糙的纸面上刮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但他抬头的动作却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被沉重公文压垮的疲惫感。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卑微和惶恐的惊讶表情。
“羽…羽田阁下?”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眼神里迅速堆叠起下级官员面对上级时特有的那种畏缩和恭顺。他作势要站起来行礼。
门口站着的正是羽田。一身笔挺的关东军参谋制服,一丝褶皱也无,领口的风纪扣严丝合缝地扣到下颌,将他那张本就线条冷硬的脸衬托得更加不近人情,如同刀削石刻。他的眼神,冰冷得像手术刀,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精准地、一寸寸地扫过武韶的脸、肩膀、手臂,最后落在他刚刚捻着报纸的手指上,停留了半秒。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低温,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似乎要凝结成冰。
“不必。” 羽田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平直,毫无起伏,像一块冻硬的铁板。“武桑看起来精神不佳?天气严寒,更需保重身体。” 话语是关切,语调却冰冷得如同宣读判决书。
“是…是,多谢羽田阁下关怀。昨夜整理些积年档案,受了些寒气…老毛病了…” 武韶微微躬着身,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感激,左手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轻轻按在胃部的位置,眉头微蹙,仿佛在忍受着不适。
羽田的目光在他按着胃部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投向窗外灰暗的天际。“东宁那边,刚刚传来捷报。帝国将士,用鲜血和忠诚再次扞卫了边境的安宁。”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语调没有任何波澜,“粉碎了一起有组织的、由赤俄背景支撑的渗透活动。毙敌甚众,缴获了重要的间谍器械。”
武韶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充满了“敬佩”和“庆幸”:“啊!实乃天佑皇军!天佑满洲!那些赤俄分子和抗联残匪,不自量力,胆敢冒犯帝国天威,落得如此下场,实属罪有应得!阁下运筹帷幄,功勋卓着!”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药,从喉咙里挤出,烧灼着他的声带和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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