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法租界霞曼街37号孤儿院的铁艺门在身后沉重闭合,将两名宪兵刀锋般的目光隔绝在外。武韶背靠着冰冷的铸铁门柱,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动腹腔深处那块烧红的烙铁。冷汗浸透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又被呼啸的寒风瞬间冻成冰甲。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腥甜翻涌得更厉害了,他用尽全力才将它压回去。黑泽的网,比他预想的更快、更密!那两名宪兵绝非偶然出现,他们的目标或许不是自己,但堵在那条通往“磐石”骨灰点的必经小巷口,如同毒蛇盘踞在猎物巢穴之外,冰冷地宣告着:你,已在网中。
他不敢停留,强忍着胃部的翻江倒海和四肢百骸传来的虚脱感,脚步踉跄却目标明确地穿过孤儿院前庭。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呻吟。圣母玛利亚怀抱圣婴的石膏像在昏暗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悲悯的阴影。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绕向建筑后方。
后院角落,那株在1932年雪祭中埋下第一捧烈士骨灰的枇杷树,在寒风中沉默矗立。虬枝嶙峋,挂满冰凌,如同披着素缟的巨人。树下积雪被扫开一小片,露出冻得硬邦邦的黑土。武韶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一块毫不起眼、布满苔藓的青石板上——那是“磐石”的碑。
他蹲下身,手指在刺骨的冻土和青石板边缘摸索。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冰冷的泥垢。胃部的剧痛让他的动作僵硬变形。终于,在石板下方一个刻意留出的、被枯叶和泥土半掩的缝隙里,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用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他迅速将油布包抽出,塞进棉袍内袋,紧贴着那片滚烫的使命和冰冷的恐惧。触感坚硬,棱角分明,是微型胶卷盒!抗联三路军的命脉,冰原上最后的火种,此刻正紧贴着他的心脏狂跳!
来不及感慨,更容不得半分迟疑。他迅速用冻土和枯叶重新掩盖好石板缝隙,抹平痕迹,起身。枇杷树在风雪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仿佛烈士无声的催促。
刚走出孤儿院后门,重新汇入霞曼街相对稀疏的人流,一阵剧烈的绞痛毫无征兆地再次狠狠攫住了他的胃!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他猛地扶住冰冷的砖墙,身体蜷缩下去,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落。怀中那冰冷的胶卷盒和滚烫的使命,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向黑暗深渊坠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邮差制服、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看似无意地靠近了他。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低沉、短促、如同耳语般的声音钻进武韶的耳朵:
“明早九点,三浦。‘百乐声’。”
话音未落,邮差已推着车,佝偻着背,迅速消失在街角的昏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九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武韶的耳膜和神经上!
“百乐声”!三浦的关节打通了!母版的来源就在眼前!时间,就在明早九点!
希望如同寒夜里的火星,瞬间点燃,却又被巨大的风险阴影笼罩。黑泽的宪兵刚刚在巷口盘查,此刻三浦乐器行必然也被置于严密的监视之下!明早九点……那将是与魔鬼的第一次正面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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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哈尔滨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武韶刻意绕了几个圈子,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才拐进中央大街。他的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眼窝深陷,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胃里的灼痛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唯有怀中那冰冷的胶卷盒和即将到来的会面,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三浦乐器行的门脸在萧索的街景中显得更加破败。门楣上褪色的“三浦洋行”招牌在寒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武韶推门进去,门铃发出喑哑的叮当声。店内依旧弥漫着陈旧松香、朽木和灰尘混合的浊气。老掌柜三浦佝偻着背,正用一块绒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把三弦的琴杆。听到门响,他抬起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武韶一眼,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他没有说话,只是下巴极其轻微地向后库房的方向点了一下。
武韶会意,没有停留,径直穿过堆满各种蒙尘乐器的狭窄过道,推开那扇厚重的、隔绝前店与后库的木门。库房里的气味比昨日更加浑浊压抑,唯一的光源还是墙角那盏油污的灯泡,光线昏黄,将堆积如山的乐器箱和杂物架切割成巨大的、扭曲的阴影。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库房中央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穿着藏青色粗布工装、袖口沾着暗黄色胶渍的中年男人。他身材不高,却很敦实,一张方正的国字脸饱经风霜,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划痕的手,此刻正有些局促不安地搓着。他叫赵大锤,“百乐声”唱片公司的资深制版工头,也是三浦秘密联络的爱国者。看到武韶进来,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混杂着敬畏和紧张的光芒,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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