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长春的天空却依旧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覆盖,空气湿冷粘稠,如同浸透了水的裹尸布。伪满洲国国务院大楼投下的阴影,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拖得又长又深,吞噬着稀少的行人。那辆邮政绿的厢式货车、灰雨衣的身影、黑色的福特轿车……如同附骨之蛆的监控网,依旧牢牢笼罩着武韶的每一次出行,每一次呼吸。
左肩的旧伤在阴冷中持续低吼,如同永不疲倦的地狱恶犬,撕咬着神经。每一次心跳都泵送着灼痛和铁锈腥气。阿司匹林的药效如同杯水车薪,早已被巨大的压力和持续的剧痛消耗殆尽。武韶坐在驶往大和饭店的伪满公务车内,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皮质座椅,目光透过蒙着水汽的车窗,投向外面灰蒙蒙的街景。镜片后的眼睛深陷,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火焰。
戴笠的绞索悬在头顶。
黑泽的罗网步步紧逼。
南满的疑云如同跗骨之蛆。
而那只封存着“骨灰名录”的瓷瓶,在“樱之华”酒廊的玻璃囚笼中,静默地等待着光钥的开启。距离《大同报》“寻物启事”信号发出,已过去五天。还有五日!这五日,是深渊边缘最后的独木桥。
今日的借口,是大和饭店举办的一场名为“满洲瓷韵”的小型鉴赏会。名义上由伪满文化部支持,邀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收藏家和日本文化界人士,品评包括承古斋那批瓷器在内的“满洲国粹”。这是武韶以官方身份“名正言顺”接近瓷瓶的唯一机会,也可能是传递信息的最后窗口!
轿车停在大和饭店侧门。武韶推门下车,湿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几道目光的重量——来自车内的司机(特高课眼线),来自街角报亭旁那个灰雨衣的身影,来自更远处黑色轿车深色车窗后的窥视。他挺直脊背,无视左肩撕裂般的抗议,步履沉稳地走进饭店。
“樱之华”酒廊已被临时布置成鉴赏会场。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开了一半,惨淡的天光混合着室内暖黄的灯光,营造出一种刻意的“雅致”。几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数十件瓷器——有明清风格的仿古器,也有承古斋那批纯净的白釉清酒瓶。那只带有微小缩釉点的“次品”,依旧被单独陈列在那个带锁的厚玻璃展柜内,置于会场相对靠里、但光线极佳的位置,如同被精心看管的囚徒。
十几位宾客已经到场,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雪茄味和一种虚伪的、附庸风雅的氛围。武韶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扫过全场:
松田经理如同殷勤的工蜂,穿梭在宾客间。
两名穿着和服的日本“文化顾问”,眼神锐利,显然负有监视之责。
几位伪满官员和本地商人,脸上带着应酬式的笑容。
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其中一位穿着藏青色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正微微俯身,专注地端详着一件仿明青花梅瓶。他手中拿着一柄小巧的放大镜,动作专业而沉静。目标人物!武韶的直觉瞬间锁定了他。江南省委紧急启用的“印匠”传人,代号“青瓷”,伪装成北平来的瓷器收藏家。
黑泽没有出现在会场。但武韶知道,他无处不在。那双冰冷的眼睛,或许正通过某个隐藏的观察孔,或通过松田经理和那两名日本顾问,注视着这里的一切。无形的压力砧板般砸下,左肩的剧痛骤然加剧,冷汗瞬间渗出额角。
武韶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感。脸上浮现出文化官员应有的、略带矜持的微笑,走向会场中心。
鉴赏会开始了。一位被松田请来的、留着山羊胡的伪满“瓷器权威”站在主位,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满洲瓷艺的“辉煌成就”和承古斋作品的“匠心独运”。宾客们或真或假地露出倾听和赞赏的神情。
武韶状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在瓷器间流连,偶尔与相识的宾客点头致意。他的脚步,如同精心计算的舞步,不着痕迹地靠近着“青瓷”所在的区域。每一步都牵动着监视者的神经,也牵动着左肩那根名为剧痛的弦。
“青瓷”似乎对一件仿清粉彩花瓶产生了浓厚兴趣,正用放大镜仔细观看着瓶身的纹饰。武韶走到他身旁的展桌前,目光落在一只承古斋的白釉玉壶春瓶上。他伸出手指,并未触碰瓶身,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虚指着瓶腹的位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青瓷”耳中,带着一种文化官员点评式的语气:
“郭守拙的手艺,胎釉纯净,形制古雅,确属难得。可惜…”他微微摇头,叹息道,“火候终究差了一丝,釉下胎骨过于紧实,失了三分温润通透。置于这丙字格内,灯光直射,更显其‘硬’了。”
“青瓷”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粉彩花瓶上,握着放大镜的手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并未立刻回应,仿佛完全沉浸在眼前的器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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