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弄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弄玉小筑”的。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父亲冰冷的话语——“剥夺大小姐份例”、“禁足”、“静思己过”……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不再是名副其实的秦家大小姐，只是一个靠着母亲情面才得以留下的“养女”。待遇、地位、尊荣……一切她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残花，零落成泥。

下人们看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往日的恭敬与谄媚，而是掺杂着怜悯、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躲回了自己的房间，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夜雨敲窗，残灯半明。

房间里没有点太多的灯烛，只有梳妆台上一盏孤灯，散发着昏黄而摇曳的光，将房间映照得半明半暗，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秦弄玉披散着长发，赤着双足，怔怔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往日里珍爱的锦缎华服被她胡乱丢弃在一旁，如同她此刻被弃若敝履的命运。

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面精致的铜镜上。镜中的脸，依旧年轻，依旧美丽，只是那双眸子里充满了死寂的灰败和滔天的怨恨。她缓缓伸出手，拿起台面上一个不慎被打碎的瓷杯碎片，锋利的边缘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寒光。

没有犹豫，她用碎片狠狠划向自己的指尖。

尖锐的疼痛传来，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滚落在她苍白的手指上，那颜色，竟比她自己曾用过的、最名贵的胭脂还要刺眼，还要艳丽。

疼痛仿佛刺激了她麻木的神经，压抑了一整天的怨恨、委屈、恐惧和不甘，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我本来过得好好的，是你……秦怀瑜！是你回来抢走了我的人生！”

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仿佛映照出她内心狰狞的恶魔。

“我只是太害怕了……太害怕失去父亲、母亲，失去哥哥们的疼爱……我只是想保护自己，想守住我拥有的一切！”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是对着那个不在此处的秦怀瑜控诉，试图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是你逼我的！如果你不回来，我根本不会这样做！如果你就死在外面该多好！秦怀瑜，你为何不死在外面？！”恶毒的诅咒脱口而出，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往昔的画卷——

昔年金屋藏娇，我着鲛绡，佩夜光，连鞋尖缀的都是南海珠。 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父亲虽威严，但对她从不吝啬宠爱；母亲将她视若珍宝，百依百顺；三个兄长更是将她捧在掌心，为她架起最高的秋千，手把手教她读书写字，将她护得密不透风。那时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生来尊贵，理所应当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直到那天，那个穿着粗布青衫、面容冷漠的少女被父亲紧紧抓着她呢手腕，带到了所有人面前。父亲那郑重其事的介绍，那眼神中难以掩饰的愧疚与补偿，像一道惊雷，劈碎了她十四年来所有的安稳梦境。那一刻，她裙角沾染的尘埃都变得无比刺眼，她才惊觉，自己这十四年的锦绣人生，原来竟是偷来的！是窃取了本该属于秦怀瑜的一切！

“可偷了又如何？！”秦弄玉忽然痴痴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诡异森然。她伸出沾血的手指，缓缓划过冰冷的镜面，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镜中倒映出的那张脸，因怨恨而极度扭曲，再无半分平日的温婉娇美。

“穿我旧鞋，戴我弃钗，你们便当她凤凰涅盘？以为她才是真凤凰？”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甘和讥讽，“分明是我！是我陪你们祭过祖，是我在母亲病榻前挡过灾，是我在祠堂为家族祈福跪过三日三夜！这十四年的朝夕相处，点点滴滴，难道都比不过那点可怜的血脉吗？！”

她猛地站起身，吮吸着指尖仍在渗出的血珠，咸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仿佛给她带来了某种扭曲的力量。眼神中的绝望渐渐被一种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既说我恶……既都认定我心思歹毒……”她低声呢喃，如同鬼魅，“那便恶给你们看！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先夺走我的一切！”

铜镜里，被她血指划过的痕迹纵横交错，如同一张巨大的、不祥的蛛网，将她破碎的倒影牢牢困在中央。

秦弄玉忽地抚掌大笑起来，笑声尖利而癫狂，穿透雨幕，惊起了檐角栖息的寒鸦，扑棱着翅膀仓皇飞入漆黑的夜色。

“秦怀瑜！你毁我金屋，夺我至亲，断我前程！”她对着虚空，发出最恶毒的誓言，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我便要你万劫不复！纵使我化作厉鬼，也要拽着你——”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最后几个字：

“——同堕阿鼻（地狱）！”

雨，下得更急了。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窗棂，仿佛在应和着这室内疯狂而绝望的诅咒。秦弄玉站在昏暗的灯光下，身影被拉得扭曲变形，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复仇之魂。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温婉善良的“秦弄玉”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将是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毁灭的——恶魔。而她复仇的第一个目标，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将她打入深渊的秦怀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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