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
持续了七八日的夏日暴雨,将怀朔镇内外变成了一片泥泞的沼泽。道路被冲得沟壑纵横,车辙深陷,有些地段干脆塌成了断崖。营地的土墙被雨水泡得发软,好几处出现了裂缝,只得用木桩勉强支撑。低洼处的帐篷和窝棚里积了尺把深的泥水,散发着腐草和霉变的腥气。
最要命的是,通往南面的官道彻底断了。
那是怀朔镇与并州、乃至洛阳联系的主要通道,平日里商队、信使、粮车都从那里走。如今被山洪冲垮了三处桥梁,塌方堵塞了十几里,据说连并州派来的工曹看了都摇头,说没有两三个月修不好。
这意味着,原本就遥遥无期的补给,这下连理论上到达的可能都变得渺茫。
谣言在营地内外发酵的速度,比雨水渗透进帐篷还快。
起初只是些窃窃私语:“听说南边在打仗,粮道被截了。”“不是打仗,是运粮的船在黄河里翻了,全喂了河伯。”
渐渐地,话锋开始转向更危险的方向。
“我表舅的连襟在沃野镇当差,他说上头传下风声,朝廷觉得养着咱们六镇几十万人太费粮,想缩编,把老弱都裁撤了,赶去关内种地。”
“种地?哪儿来的地?关内好地早被那些王公贵族占完了!我看呐,就是想逼咱们自己散伙!”
“何止!我听说洛阳城里正大兴土木修佛寺,那寺里的佛像都要用铜铸,贴金箔!铜从哪里来?金从哪里来?还不是从咱们嘴里抠出来的军饷!”
“修佛寺?呸!佛祖能保佑他们升官发财,能保佑咱们不饿死吗?”
流言越传越离谱,却越传越有人信。因为在饥饿和绝望面前,人们需要的不再是真相,而是一个解释,一个可以归咎、可以怨恨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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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洼营地,午后。
泥泞的校场上空无一人,连续的大雨让所有训练和劳作都停了。士卒们大多窝在潮湿的营房里,或修补漏雨的屋顶,或对着所剩无几的存粮发愁。
李世欢站在自己土屋的屋檐下,看着院子里几处还没来得及排出去的积水。水面浑浊,漂着几片烂菜叶。
侯二踩着泥水啪嗒啪嗒走过来,裤腿溅满了泥点。
“将军,”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虽然雨停了,但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又跑了三个。”
李世欢没回头:“哪队的?家里什么情况?”
“丙队的老王头,还有戊队两个新收的流民。老王头家里老娘快不行了,想回去见最后一面。那两个……说是孩子病得厉害,没药,想出去找找草药,或者……讨口吃的。”侯二的声音有些发闷。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七批私自离营的了。有的还打个招呼,有的干脆连夜翻墙跑了。追?往哪儿追?就算追回来,能治罪吗?治了罪,关起来,还得浪费粮食养着。
“知道了。”李世欢只说了一句。
侯二站了一会儿,见将军没别的吩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将军,营里……气氛不太对。好多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眼神都不太正。咱们要不要……”
“要什么?”李世欢终于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弹压?抓几个典型?侯二,没粮,说什么都是空的。”
侯二哑口无言,重重叹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李世欢继续看着院子里的积水。水面上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和他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想起几天前,伙房那边报上来,说存粮最多还能撑二十天,而且那是按每天两顿稀粥算的。二十天后怎么办?没人知道。
暴雨冲垮道路的消息传来时,营地里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更深的绝望。
正想着,司马达从营地方向匆匆走来,脚上的靴子沾满了厚厚的泥巴,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他脸色比天色还阴沉。
“将军,”司马达走到近前,压低声音,“西营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
“王大眼的媳妇……上吊了。”
李世欢瞳孔微微一缩。王大眼是营里的老兵,箭术好,人憨厚,家里婆娘带着两个孩子去年逃荒过来,被他收留下,就在营地边上搭了个窝棚住着。
“怎么回事?”
“孩子病了,烧了三天,没药。王大眼想求医官,医官说药材早断了,只剩点艾草灰。昨晚……孩子没了。”司马达的声音干涩,“今早,他媳妇就用裤腰带把自己吊在了窝棚梁上。发现时……已经硬了。”
李世欢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潮湿憋闷的空气。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王大眼呢?”
“抱着孩子的尸首和他婆娘的尸首,坐了一上午了,谁劝也不动,也不哭。那眼神……看着瘆人。”
李世欢沉默片刻:“从我那份口粮里省出点,给他,让他……把孩子和媳妇埋了。找几个人帮忙。”
“是。”司马达应下,却没走,犹豫了一下,又道,“将军,还有件事。营地里……来了个萨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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