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的门在司马达身后轻轻掩上,脚步声渐渐远去,融入了营地的夜色。
李世欢没有立刻回到桌边。他依旧站在窗前,任由那道缝隙里透进的夜风拂过面庞。风很冷,带着戈壁深处特有的干燥与粗粝,却也让人头脑格外清醒。
他刚才对司马达他们说“过关了”,那是为了稳定人心。但真相如何,只有他自己清楚。
“画圈……”他低声重复着白天在马上对侯二说的这个词。
圈内是生路,是段长允许甚至鼓励的生存空间,种出比别人多的粮食,练出比别人精的兵,守住这片荒凉的戍垒,为他段长的政绩添砖加瓦。圈外,是死地。
他缓缓走回桌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桌边缘。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才响起叩门声。
“进来。”李世欢听出是司马达。
门被推开,司马达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冒着热气。“将军,灶上还剩点姜汤,驱驱寒。”他将碗放在李世欢面前,自己也在对面坐下,脸上没了刚才在众人面前的沉稳,露出一丝疲惫和忧虑。
李世欢端起碗,温热透过陶壁传来。他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还有事?”他问。
司马达从怀里掏出账册,翻到最新一页,记录着今日所谓“罚俸三月”的折算以及对应粮帛的划销条目。但他手指点着的,却是旁边空白处用极淡墨汁做的几行小注。
“将军,我在想段将军今日的处置。”司马达的声音不高,“‘罚俸三月’,表面是惩戒,实则……是定了性。”
李世欢抬眼看他:“怎么说?”
“若是认定我们私贩马匹,那便是重罪,绝不只是罚俸。罚俸,罚的是‘过’。段将军定的这个‘过’,是‘御下不严,致边民走私流言滋生,有失察之过’。”司马达一字一句分析,“这就是说,事情的性质,不是‘戍主李世欢走私’,而是‘戍主李世欢管辖范围内出现了走私传言,而李戍主未能及时察觉澄清’。前者是罪,后者是责。罪要砍头,责……只需罚俸。”
李世欢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既然不是私贩,那马匹的来源,就不能是‘赃物’。”司马达眼睛在油灯下闪着光,“所以段将军说,‘缴获马匹,充作公用’。妙就妙在这‘缴获’二字。从谁那里缴获?从‘走私边民’那里。谁缴获的?是我们青石洼戍卒。那么这马,就是我们戍堡在执行防务过程中,从不法边民处取得的战利品。虽然我们‘失察’让走私发生了,但我们同时也‘尽责’缴获了赃物。功过相抵,略有过失,罚俸以示惩戒。”
李世欢默默听着,又喝了一口姜汤。
“高明啊。”司马达叹道,这叹息里带着由衷的钦佩,也有一丝寒意,“既保了我们,若真坐实私贩,他这个提拔我们的镇将脸上也无光,甚至可能被政敌攻讦‘用人不明’;还顺便敲打了刘能,整顿了‘诬告’之风。一举两得。”
“不是高明,”李世欢放下陶碗,碗底与木桌碰撞发出轻微的闷响,“是必然。”
司马达看向他。
“他是镇将。”李世欢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定规矩的人。在这怀朔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都是他说了算。”
他顿了顿,“他在教我们认规矩。”
司马达沉默了。油灯噼啪爆了一个灯花。
“那咱们……”许久,司马达才开口,“就真按他的规矩来?”
“不然呢?”李世欢反问,但语气里没有无奈,只有一种清醒,“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大了我们不止一级。反抗?刘能的下场看到了?段将军要捏死一个不听话的戍主,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区别只在于,他想不想捏,值不值得捏。”
司马达一怔。
李世欢缓缓道,“朝廷心心念念的,是边镇安稳,能替大魏挡住柔然的铁蹄,故而离不得段将军这样的镇将镇守一方。可自打迁都洛阳,六镇的屏障之用,早已大不如前。朝廷现在克扣粮饷、掺沙子分权,段将军要政绩,要边镇安稳,便需仰仗我们这些人,既能扛锄头种地,亦能提刀枪打仗。可他也要自保,既要防着我们实力膨胀,防着我们羽翼丰满,威胁到他的权位。所以啊——”
“朝廷和六镇,他们的利益有交汇,也有冲突。我们要活下去,要活得好,就得找到这条缝,在这缝里扎根,生长。”
司马达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听懂了。
他看向司马达:“你觉得眼下,什么是朝廷和段将军都急需,却又暂时无暇或不忍全力投入的事情?”
司马达蹙眉思索,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账册的页角。窗外风声呼啸,更衬得屋内寂静。几个呼吸后,他猛地抬头:“冬防?还有……流民?”
“没错。”李世欢点头,“柔然内乱,部落离散,小股骑兵南下打草谷是必然。朝廷希望边镇稳如磐石,段将军需要安稳,但冬防耗费大,天寒地冻,各戍堡都畏缩不前,镇城兵力也捉襟见肘。此时,若我们主动请缨,北上巡防,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击溃几股不成气候的游骑,对朝廷是忠勇,对段将军是及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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