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把毛笔塞进小欢喜手里时,那支笔比她的手掌还长。
傅诗淇坐在饭桌旁,正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碗里。她还没来得及嚼,就听见“啪”一声,毛笔掉在桌上,墨汁溅到了峰峻的衣袖上。
“哎哟!”峰峻跳起来,“我的新衣服!”
“是你自己要穿白的。”夕颜低头吃饭,头也不抬,“昨晚上我还提醒你换。”
“我这是讲体面。”峰峻扯着袖子看,“娘,你说是不是?”
傅诗淇咬下一口菜,嚼了两下才开口:“体面不体面我不知道,但你这袖子洗完肯定发黑。”
峰峻瞪眼:“那也不能怪我!是南阳非要把笔给妹妹拿。”
南阳抱着胳膊,一脸正气:“先生说,动手才能记得牢。我昨天写了一整页‘马’字,今天妹妹也得练。”
小欢喜坐在高脚凳上,两只脚晃来晃去,手还抓着毛笔杆子,咧嘴笑得口水直流。
“她根本不会握。”峰峻指着她的小手,“你看她捏得跟抓鸡似的。”
“可她没哭。”夕颜终于抬头,“刚才你念‘一二三四五’的时候,她笑了三回。”
“那是巧合。”峰峻不信。
“不是。”南阳坚持,“她听懂了。”
傅诗淇放下筷子,伸手把小欢喜手里的笔抽出来,顺手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你们别争了,她现在连笔都拿不稳,教什么字?先让她玩够再说。”
“玩也能学。”峰峻立刻接话,“就像上次纸马,她不是追得好好的?”
“对。”夕颜点头,“明天我可以唱新歌,带动作,妹妹一定会动。”
“动是会动。”傅诗淇看着小欢喜踢腿,“但能不能坐住另说。”
话音刚落,小欢喜一使劲,从凳子上滑下来,光脚踩在地上,摇摇晃晃往前走。
“哎!”南阳一把扶住她后腰,“你要去哪儿?”
小欢喜不答,只盯着墙角那只木雕公鸡。那是李铁匠前些日子送的,红冠子绿尾巴,立在窗台上特别显眼。
她张开手臂,嘴里咿呀叫着,一步步挪过去。
“她想去拿鸡。”夕颜站起来,“要不要帮她?”
“别扶。”傅诗淇靠在椅背上,“让她自己走。”
孩子们屏住呼吸,看着小欢喜摇晃着靠近窗台。她一只手扶墙,另一只手伸出去,指尖差点碰到鸡尾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门被推开一条缝,孙大嫂探进半个身子,手里端着一碗汤。“我熬了点红枣粥,给诗淇补身子——哎哟!”
她话没说完,看见小欢喜正扶着窗台站直了。
“她会走了!”孙大嫂惊得差点把碗摔了,“快让我去告诉李婶子,她家双胞胎还没下地呢!”
“别喊。”傅诗淇扬声,“等她真走稳了再传话。”
可孙大嫂已经转身跑了,边跑边嚷:“司徒家老幺会走路啦!”
南阳撇嘴:“她比我们还激动。”
“那是因为她最爱管闲事。”峰峻坐下,“上回说媒说错人,到现在还被人笑话。”
“但她送的粥不错。”夕颜凑过去闻了闻,“香。”
傅诗淇接过碗,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暖和起来。
小欢喜终于抓住了木鸡,抱在怀里就往回走。这一趟比去的时候稳多了,虽然还是东倒西歪,但没摔。
“妹妹厉害!”夕颜拍手。
“等她能走到饭桌,我就教她算账。”峰峻认真地说。
“先教她吃饭。”南阳指了指她空着的另一只手,“饭都没吃完。”
傅诗淇把碗放下,从锅里盛了半碗米糊,用勺子搅了搅,递给小欢喜。“来,张嘴。”
小欢喜把木鸡往地上一放,张开嘴,眼睛盯着勺子。
一口吃进去,她皱了下脸,吐出一点。
“不爱吃?”傅诗淇问。
“肯定是太稠。”峰峻点评,“我上次见程神医喂药,都是稀的。”
“那你来调。”傅诗淇把勺子递给他。
峰峻接过,舀了一勺水兑进去,又搅了搅,再喂。这一回,小欢喜吞了,还伸手要。
“有效。”南阳点头,“看来你适合干这个。”
“我以后要开饭铺。”峰峻得意,“专门做小孩吃的。”
“你先把自己的饭吃完。”傅诗淇看他碗里剩了半碗。
峰峻低头扒饭。
夕颜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爬到傅诗淇身边,脑袋靠在她肩上。“娘,我今天在学堂背了五首诗。”
“哪五首?”
“春晓、静夜、登鹳雀楼、望庐山瀑布,还有江雪。”
“江雪?”傅诗淇挑眉,“那首‘千山鸟飞绝’?”
“对。”夕颜点头,“林绣娘教的,她说这首最清冷,适合冬天念。”
“你才多大,懂什么叫清冷?”南阳笑她。
“我知道。”夕颜仰起脸,“就是一个人站在雪里,很安静。”
屋里忽然安静了一瞬。
傅诗淇低头看她,没说话。
峰峻扒完最后一口饭,抹了抹嘴:“我觉得还是热闹好。你看咱们家,天天吵吵嚷嚷,多有意思。”
“就是。”南阳附和,“要是没人说话,我才害怕。”
小欢喜吃完米糊,打了个嗝,仰头看向傅诗淇,小手拍她胸口。
“她要抱。”夕颜说。
傅诗淇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小欢喜顺势靠在她怀里,一手抓她衣襟,一手抓木鸡,闭上眼睛哼哼。
“她困了。”傅诗淇轻拍她背。
“可太阳还没下山。”峰峻看看天,“平时她都玩到天黑。”
“今天走得累。”南阳说,“第一次走那么远。”
“下次我给她做个推车。”峰峻突发奇想,“装两个轮子,我拉着她满村转。”
“你拉不动。”夕颜笑,“她比上次重了。”
“我可以改装犁车。”峰峻不服,“李铁匠叔答应过帮我。”
“那你得先学会画图。”南阳提醒他,“上次你画的鸡,像坨泥。”
“那是抽象。”峰峻反驳,“艺术懂不懂?”
“不懂。”南阳摇头,“我只懂字要写正。”
两人又要吵起来,傅诗淇咳了一声。他们立刻闭嘴。
夕颜轻轻拍小欢喜的背,嘴里哼起“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小欢喜在她歌声里慢慢睡着,手还紧紧抓着木鸡。
屋外传来几声议论。
“瞧瞧人家一家子,整天笑得跟过年似的。”
“也就她命好,三个大的争气,小的又讨喜。”
“要我说,太热闹也不是好事,容易招人眼红。”
“可不是?前两天赵掌柜路过,看见他们吃饭,脸都绿了。”
“他那是嫉妒。自家儿子二十岁了还啃老,人家孩子七八岁就能算账。”
“唉,有些人啊,自己过得不如意,就爱看别人不好。”
声音渐渐远去。
傅诗淇听着,没动,也没应声。
南阳低声问:“娘,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傅诗淇说,“耳朵又没坏。”
“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她低头看怀里熟睡的孩子,“他们过得怎么样,我心里清楚。别人说什么,不重要。”
“可他们会乱讲。”峰峻皱眉,“上次就说你克夫,害得王二流子都不敢上门。”
“现在谁还信?”夕颜笑,“程神医都说你身体好得很。”
“就是。”南阳挺胸,“谁再来闹事,我就让里正罚他扫街。”
“你们一个个,倒是比我还会护短。”傅诗淇笑了笑,把小欢喜往上托了托。
夕颜仰头问:“娘,我们以后一直这样吃饭,好不好?”
“怎么不好?”傅诗淇摸摸她头发,“只要你们不嫌烦。”
“我不嫌。”夕颜蹭她一下。
“我也不。”峰峻抢着说。
“我更不。”南阳拍拍胸脯,“我以后每天回来吃饭。”
傅诗淇看着三个孩子围在桌边,脸上沾着饭粒,衣服皱巴巴的,可眼睛亮亮的,话一句接一句。
她把小欢喜轻轻抱紧了些。
窗外夕阳照进来,落在饭桌上,照着没吃完的菜,照着打翻的墨碟,照着那只木雕公鸡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墙上。
南阳忽然指着角落:“娘,那儿有个老鼠洞。”
“我知道。”傅诗淇说,“明早让李铁匠做个铁皮盖。”
“我今晚就堵。”峰峻跳起来,“用石头加泥巴。”
“你别弄塌了墙。”傅诗淇警告。
“不会。”峰峻已经跑去搬工具。
夕颜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娘,我困了。”
“去躺一会儿。”傅诗淇说,“晚饭后还要背诗。”
“我想在这儿睡。”夕颜往她身边靠。
傅诗淇腾出一只手臂,让她靠上来。
南阳坐在对面,默默把碗筷收进盆里。
小欢喜在她怀里翻了个身,小脸贴在她胸口,呼吸均匀。
傅诗淇低头看她,又看看另外三个。
饭桌乱糟糟的,屋里吵吵闹闹的,外面有人说酸话。
可这一刻,她觉得踏实。
峰峻拿着铲子回来,蹲在墙角开始糊泥巴。
南阳洗完碗,坐回原位,掏出作业本开始写字。
夕颜在她怀里慢慢闭上眼。
傅诗淇轻轻拍着两个孩子的背,目光落在窗外。
村道上,几个妇人聚在一起,朝这边张望。
其中一个指了指屋子,嘴巴动了动。
傅诗淇没读唇语,也不想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她只是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
峰峻糊完泥巴,站起来拍了拍手。
“娘,堵好了。”
傅诗淇点头。
他走过来,看了看熟睡的小欢喜,又看了看靠在傅诗淇肩上的夕颜,忽然压低声音:
“娘,你说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像咱们家这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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