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点”的称号，如同给“人间烟火”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护身符，隔绝了最直接的暴力拆毁，却未能真正驱散盘旋在头顶的阴霾。那是一种更为精细、更为制度化的审视与规训。区文旅局、街道、消防、卫生……各式各样的检查、指导、文件、表格，开始以“规范化管理”的名义，如同春天的蚊蚋，嗡嗡地围绕着这间破旧的门卫室打转。

周文斌不得不分出一大半精力，去应付这些突如其来的“关怀”。他需要填写无数张表格，说明食材来源、记录每日客流、接受消防安全知识培训、甚至被要求参加街道组织的“个体经营者文明公约”学习。他的脸上，刚刚焕发不久的光彩，又被这些琐碎而无奈的事务磨去了几分，时常对着那些红头文件和表格发呆，眼神里充满了与糙汉子身份不符的茫然与烦躁。

顾清澜的“烟火笔记”也被赋予了新的“任务”。文旅局的张处长颇为赞赏她的记录，希望她能将其整理成一份“可供推广的传统技艺现代化转化案例报告”。这意味着，她不能仅仅记录那些玄妙的“手感”和“火感”，还必须将其拆解、量化，附上清晰的流程说明和“科学原理”阐释。她伏案的时间更长了，眉头也锁得更紧，那些原本充满灵气的观察与感悟，在试图迎合“标准化”表述的过程中，似乎正一点点失去其本真的生命力。

陈默依旧沉默地守着他的灶台。但即便是他，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消防人员指着他的土灶，要求加装防火隔板，规范烟道走向；卫生人员检查他的食材储存，要求建立详细的进货台账，甚至对他直接从后院小园采摘野菜的行为提出“卫生隐患”的质疑。他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点头，但那双沉静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如同被反复按压的弹簧，积蓄着力量。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午后，毫无征兆地降临。

那天，周文斌刚送走一波街道的检查人员，精疲力尽地瘫坐在门槛上。顾清澜正在里间，对着电脑屏幕，艰难地将“灶火与食材的共鸣”翻译成符合官方口味的文字。陈默则在准备晚饭，锅里炖着周文斌好不容易从远郊找回的一块品质尚可的羊肉，汤汁咕嘟，香气四溢。

几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如同幽灵般，再次驶入了这片被遗忘的厂区。车门打开，下来的不再是官员，而是几个穿着商务休闲装、神情倨傲的男女，为首的是一个戴着无框眼镜、气质精干的年轻人。他们的目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评估与算计，扫视着“人间烟火”以及它所在的这片广阔而破败的厂区。

“哪位是陈默，陈师傅？”年轻人开口，语气礼貌，却透着居高临下的疏离。

周文斌警惕地站起身。顾清澜也从里间走了出来。

陈默放下手中的勺子，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年轻人微微一笑，递上一张制作精美的名片：“我们是‘鼎食集团’战略发展部的。听说陈师傅这里被列为‘实践点’了？恭喜。”

他的恭喜，听起来毫无温度。

“我们集团，一直致力于挖掘和提升中华传统饮食文化的价值。”年轻人侃侃而谈，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座土灶，扫过顾清澜桌上的笔记，扫过周文斌脸上未褪的疲惫，“我们认为，陈师傅您的技艺，以及这里所代表的……嗯，‘原生状态’，非常有潜力。我们希望能与您进行更深度的合作。”

周文斌心里一紧，又是合作！他下意识地想拒绝。

年轻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内容却如同冰锥：“当然，我们理解陈师傅可能更倾向于独立发展。不过，据我们所知，这片厂区，已经被纳入市里的重点改造规划，很快就会启动整体收储和开发。到时候，你们这个‘实践点’……恐怕需要另觅新址了。”

他顿了顿，像是随意地补充道：“而且，我们集团，恰好是这次改造项目的重要参与方之一。”

轻飘飘的话语，如同惊雷，在周文斌和顾清澜耳边炸响！整体改造？收储开发？这意味着，他们刚刚争取到的、赖以存身的这片土地，即将彻底失去！所谓的“实践点”，瞬间成了无根之萍！

周文斌的脸色瞬间惨白，身体晃了晃。顾清澜也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笔掉在了地上。

只有陈默，依旧站在原地，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年轻人，看着对方眼镜片后那双精明而冷酷的眼睛。

年轻人对陈默的反应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脸上依旧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当然，如果陈师傅愿意合作，我们集团可以出面协调，在新的商业综合体里，为你们保留一个位置优越、符合所有规范要求的铺面。甚至，可以投资将您的技艺进行标准化、品牌化运营，让‘人间烟火’走向更广阔的市场。这，岂不是比守着这片即将消失的废墟，更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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