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那盘爆炒小杂鱼带来的,不仅仅是味蕾上那场久违的、真实而猛烈的风暴,更像是一把重锤,狠狠敲碎了冻结在“人间烟火”上空最厚的那层坚冰。味觉的稳定回归,并非回到从前那种纤毫毕现的敏锐,而是如同被寒冬淬炼过的土地,虽然还带着冻土的坚硬,深处却已然有了生机搏动的暖意。他能尝出咸淡,能分辨基础的酸甜苦辣,更重要的是,他能再次用舌头,去验证他那双眼睛、那双手、那颗心所感知到的一切。这种失而复得的确认感,让他原本就沉静的气场,更多了一份磐石般的笃定。
周文斌不再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他跟着陈默处理那些小杂鱼,看着他将粗盐揉搓、旺火猛攻、野蒜提香的一系列动作,心中仿佛也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他跑那些传统小作坊时,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索取,而是带着问题去观察,去请教。他会问制酱的老师傅,不同季节的豆子发酵时气息有何不同;会问烧陶的老人,窑火的温差对陶器透气性有什么影响。他甚至开始用自己那点贫瘠的文字,在顾清澜的“烟火笔记”角落里,歪歪扭扭地记录下自己的见闻和疑问。
顾清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她将周文斌那些零散的记录,与自己更加系统的观察和分析结合起来。“烟火笔记”不再仅仅是感性的描述和理性的数据,开始出现一种“知行合一”的鲜活气息。她尝试着将陈默对火候那种玄妙的“手感”,与陶器导热性、食材含水量等物理属性联系起来;将周文斌带回的不同酱料的风味,与发酵微生物活动、环境温湿度等因素进行交叉比对。她隐隐感觉到,他们正在摸索的,或许正是一条弥合传统经验与现代认知之间鸿沟的、极其细微却可能至关重要的路径。
这天下午,天色依旧阴沉,但风里带来的寒意,似乎少了几分刺骨的凌厉,多了一丝潮湿的、属于早春的征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再次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厂区边缘。
钟院士和沈先生一同下车,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钟院士介绍说是市里文旅局的张处长。
三人的神情都比上次来时缓和了许多。张处长一下车,目光就被那座歪斜却异常坚实的土灶吸引,他围着灶台转了两圈,又蹲下身看了看灶膛内部的结构和灰烬,眼中流露出专业性的好奇。
“陈师傅,”钟院士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我们这次来,是带来了一个初步的方案。”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沈先生接过话头,言简意赅:“区里经过重新评估,考虑到你们这里确实具有一定的……文化研究价值和独特的技艺传承,决定特事特办。可以将你们这里,作为一个‘民间传统饮食技艺保护与创新实践点’进行试点备案。”
” 实践点?”周文斌忍不住重复了一句,心跳加速。
“对,”张处长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却带着官方的严谨,“这意味着,你们可以继续保留这座灶台和现有的经营模式,但必须接受定期的安全检查和卫生指导。同时,我们希望你们能更加系统地将你们的理念和实践记录下来,比如顾小姐整理的这些笔记,”他指了指顾清澜手中那本厚厚的笔记,“就很有价值。如果可能,我们希望能将其整理成更具推广意义的资料。”
这几乎是一个不敢想象的最好结果!不仅保住了根基,还获得了官方的某种认可!周文斌激动得差点跳起来,顾清澜也紧紧攥住了笔记,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唯有陈默,依旧平静。他看着张处长,缓缓开口,声音因为长久沉默而有些沙哑:“那些……被打掉的,送不回来的东西,怎么办?”
他问的是被高利贷拿走的那把师公传下的古刀,和那罐《美食心谱》的灰烬。
沈先生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回答道:“有些损失,无法弥补。但活着的人,和还在传承的技艺,比那些死物更重要。”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有时候,放下,才能拿起更重要的东西。”
陈默沉默了片刻,不再追问。他转身,走到灶台边,引燃了火。今天,他没有做那些充满抗争意味的、滋味猛烈的菜品。他取来周文斌早上带回的、一小块农家自制的、带着浓郁奶香和微微酸味的发酵黄油,又拿出两个品相普通的鸡蛋。
灶火不急不躁,平稳地燃烧着。他将那块黄油放入一个小号生铁锅中,看着它在微火下慢慢融化,散发出温暖而醇厚的香气。然后,他打入鸡蛋,蛋清在热油中迅速凝固,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黄蕾丝,蛋黄却依旧保持着溏心的状态,颤巍巍的,像一枚包裹着阳光的琥珀。
他撒上一点点盐和现磨的黑胡椒碎,将煎蛋盛入一个温热的粗陶盘中。
没有花哨的技艺,没有复杂的调味,只有最基础的食材,和最本分的火候。
他将这盘看似简单到极致的煎蛋,放在了张处长面前的旧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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