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彻底褪去，徽州的秋天展现出它清冽而深刻的面貌。梧桐叶大片大片地染上金黄，又在渐紧的秋风中旋落，铺满校园的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天空变得高远湛蓝，空气里带着干净的凉意。大二的学业压力如约而至，林夜的生活节奏明显加快，除了文学社的事务，更多时间不得不埋首于图书馆，与艰深的文学理论和繁复的古代文献搏斗。

洛薇薇似乎也彻底进入了“社长”兼“大三学姐”的角色。她变得更加忙碌，身影出现在各种会议的频率更高，处理社务时愈发显得游刃有余，却也更加不苟言笑。那种曾在暑假书信中流露的、对山野星空的柔软，以及更早之前偶尔会出现的、带着些许俏皮的温和，如今已被一种近乎严苛的认真和冷静的疏离所取代。她像一枚被投入急流的石子，沉稳地坠向水底，带着自身不容置疑的重量，周身却不可避免地激荡起一圈将旁人推开的涟漪。

他们依然每周在社办见面，讨论社刊选题、活动策划、经费申请。但对话的内容几乎完全被具体事务填满。洛薇薇听取汇报、下达指令、分析利弊，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效率高得令人叹服。但林夜却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玻璃。他能看见她，能听见她，却触摸不到那份真实的温度。她不再会像大一时那样，对他某个不成熟的想法报以宽容的微笑并耐心引导，取而代之的是直接而犀利的指出不足；她也很少再像暑假书信往来时那样，分享个人化的感受和思考，更多的是基于数据和理性的判断。

这种变化让林夜感到一种无声的窒息。他努力适应着这种新的节奏，试图用更出色的工作表现来证明自己，以期能重新获得那种平等的、甚至带点默契的交流。但似乎他越是努力，洛薇薇就越是把他当作一个得力的、需要不断鞭策的“下属”来看待。一种微妙的、令人沮丧的距离感，在每一次高效而冰冷的公务交接中，悄然滋长。

十月下旬，文学社筹划与邻校的中文系举办一次联合读书沙龙，主题是“都市文学中的孤独症候”。作为社内公认笔头最扎实的林夜，自然承担了主题发言稿的撰写任务。他花了几个晚上查阅资料、构思框架，精心打磨了一篇自认既有理论深度又不失个人见解的稿子。

社办里，只有他们两人。林夜将打印好的稿子递给洛薇薇，心里带着些许期待，希望能得到一些超越简单“通过”或“不通过”的评价。

洛薇薇接过稿子，看得很快，纤细的指尖偶尔在纸面上轻点，眉头微蹙。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林夜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

终于，她放下稿子，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夜，开口，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冷静：“整体框架清晰，文献引用也扎实。但是，林夜，”她顿了顿，指尖点在稿子的中后段，“这里，关于‘地铁作为现代人情感孤岛的隐喻’这一部分，你的论述过于感性化了。‘像失群的鲸鱼’这类比喻，放在文学创作里是亮点，但放在需要逻辑论证的发言稿里，就显得不够严谨，缺乏说服力。我们需要的是学理上的分析，不是抒情散文。”

她的批评一针见血，无可指责，甚至可以说是切中要害。但那种完全摒弃了任何鼓励、直接指向不足的冷静语调，像一盆冰水，从林夜头顶浇下，让他瞬间感到了刺骨的凉意。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下自己试图在学术规范中保留一点文学性的初衷，但看到洛薇薇那副“此事无需再议”的明确表情，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好的，学姐，我明白了，我会修改，强化论证部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重点把隐喻转化为可论证的观点。明天下午之前给我修改稿。”洛薇薇点了点头，视线已经回到了她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段需要快速处理完毕的流程。

林夜拿着那份被批注的稿子，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社办里再次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声音。一种混合着委屈、失落和些许不服气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涌。他并非不能接受批评，他只是……怀念那种带有温度的交流方式。

这种压抑的情绪，在几天后的社团招新面试会上达到了一个小**。面试间隙，几个大二的骨干凑在一起闲聊，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洛薇薇身上。一个和林夜同级的男生，半是羡慕半是调侃地对林夜说：“林夜，还是你厉害，能跟洛社长配合得这么默契。她要求那么高，也就你能跟上她的节奏，换我早被骂哭了。”

旁边另一个女生也附和道：“是啊，感觉社长对你特别严格，但也特别信任。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你做。”

这些话语，本意或许是善意的，但听在林夜耳中，却格外刺耳。“特别严格”、“特别信任”，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像是一个冰冷的标签，将他牢牢地钉在了一个“得力干将”的位置上，而那个他更渴望的、更平等、更贴近的位置，似乎正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他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心里却是一片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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