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夏日以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分说的姿态,将整座城市拖入一场盛大、黏腻、永不停歇的、属于热带季风与庞大都市共同制造的混沌交响。天空常常是那种被烈日反复灼烤后的、晃眼的白蓝色,厚实饱满的积雨云在午后准时集结,像一群沉默的巨兽,将天光压成一片沉闷的铅灰,然后毫无预兆地倾倒下来。暴雨来势汹汹,豆大的雨点砸在滚烫的柏油路面、密集的玻璃幕墙和老房子的瓦片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和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将街道变成湍急的河流。雨来得猛,去得也快,雨停后,湿热不减反增,水汽被迅速蒸腾,城市像一块刚从沸水里捞出的、厚重的海绵,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滚烫的水汽与混杂的气息——玉兰甜腻的余韵、梧桐枝叶被炙烤后的青涩、街边生煎包和咖喱牛肉汤的浓香、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这座超级都市的、蓬勃到近乎粗粝的生命力。夜晚,霓虹在湿热的空气里晕染成更大、更迷离的光团,外滩的风带着江水的腥潮,也无法驱散那浸透骨髓的、属于江南梅雨季尾声与盛夏交接的、特有的滞重、倦怠与隐隐的亢奋。
对林夜而言,回到上海的第一个夏天,感受是灼热的、高速旋转的,也是充满了意外转折与深沉内省的。春天那篇关于“北岸织机”的报道带来的余波,在盛夏的热浪中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发酵、变形,引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
报道发表后的几个月里,他陆续收到了更多来自“北岸织机”前参与者、关注城市议题的市民、甚至城市规划领域内部人士的邮件和私信。有人分享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有人表达感谢,也有人提出尖锐的批评。最让他意外的是,那家曾向他伸出橄榄枝、专注于“城市叙事”与“地方创生”的社会企业“隅间创合”的创始人,一位四十岁左右、言辞恳切、行动力极强的女性苏婧,在初夏时亲自来到上海,约他深谈。
会面在北外滩一家能看到江景的咖啡馆。苏婧穿着简单的亚麻衬衫和卡其裤,皮肤是常年跑田野晒出的小麦色,眼神明亮锐利。“林记者,不,林夜,我直接叫你名字吧。”她开门见山,“你那篇报道我反复看了三遍。我们‘隅间’在全国七八个城市做社区营造和记忆存续的项目,遇到的困境、看到的张力,和你笔下写的一模一样。资本的力量、行政的惯性、社区的失语、个体记忆的脆弱……但我们不满足于只是记录和批判。我们相信,在裂缝中,依然有行动和创造的可能,有让改变发生的微小缝隙。”
她向林夜详细介绍了“隅间”正在进行的几个项目:在成都的老旧厂区协助居民自组织改造公共空间,在广州的城中村用影像和口述史记录即将消失的市井生活,在武汉的历史街区搭建平台让老手艺人对接年轻设计师……“我们的角色是‘协作者’和‘催化剂’,不是主导者。我们提供方法论、少量种子资金、连接资源,但行动的主体必须是社区自身的人。我们相信,真正的‘地方感’和‘文化活力’,必须从土地里生长出来,而不是从天而降或从外面移植。”
“这听起来很理想,也很有挑战。”林夜坦言,“你怎么保证不被资本或权力收编?或者不被社区内部的复杂矛盾拖垮?”
苏婧笑了,笑容里有种历经挫折后的通透:“无法保证。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走钢丝。但我们的‘锚’,是始终与具体的人、具体的地方、具体的困境站在一起,保持学习的姿态,对复杂性保持敬畏,对‘速成’和‘标准答案’保持警惕。我们不怕失败,怕的是失去与真实的连接。”她顿了顿,看着林夜,“我看过你之前的报道,从广州的数据跨境,到上海的阿宝阿姨、北岸织机,再到波士顿的华人移民记忆。你一直关注的,就是这些‘具体的人’在宏大变迁中的处境、挣扎与微光。你的笔,有温度,也有锐度。但我在想,除了用笔记录,你有没有想过,在某些时候,以某种方式,更直接地参与到一些可能的‘建设性过程’中去?哪怕只是很小的一步?”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林夜内心深处持续的困惑与渴望。记录与批判是他的天职,但目睹了太多“北岸织机”式的无奈消散,他确实不止一次地想过,除了呈现问题,自己能否做得更多?但记者的身份似乎划定了清晰的边界。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夜斟酌着说,“但记者的首要职责是观察和记录,保持一定的距离和客观性。如果我深度介入某个项目,可能会影响判断,也可能会让报道失去公信力。”
“我完全尊重新闻的专业伦理。”苏婧认真地说,“我邀请你,不是让你放弃记者的身份。恰恰相反,是希望你能以记者独特的敏锐、对复杂性的理解、以及叙事能力,成为我们某些项目的‘观察者’、‘记录者’,甚至是‘思考伙伴’。你可以完全独立,我们向你开放所有过程(除极少数涉及个人**的),你可以随时质疑、批评。我们希望你的眼睛和笔,能帮助我们保持清醒,也让外界看到一个更真实、更立体的社区工作现场。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会获得比单纯采访更深入的理解,看到在报道中往往被简化的、那些关于‘改变如何可能’的细微、艰难、却真实存在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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