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初夏以一种蓄势待发、却又被梅雨季节提前侵扰的黏腻姿态,接管了城市的呼吸。天空常常是沉闷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垂,饱含着化不开的水汽。阳光成了稀客,偶尔奋力挣破云层,投下几束有气无力的、带着湿重质感的光柱,旋即又被更深的阴翳吞噬。空气是粘稠的,仿佛能拧出水来,混合着黄梅天特有的、物品微微发霉的潮气,行道树法国梧桐新叶过于茂盛而散发的、略带青涩的气息,以及从无数空调外机、地铁通风口、街边餐饮店后厨排出的、混杂着人间烟火与工业废热的、复杂而令人倦怠的暖流。蝉尚未大规模苏醒,但闷热已无处不在,衣物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不适。雷阵雨频繁而暴烈,常常在午后或傍晚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面、玻璃幕墙和老房子的瓦片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和震耳欲聋的轰鸣,短暂地冲刷掉一些闷热,但雨停后,湿热不减反增,像一块刚从沸水里捞出的、厚重的绒布,重新裹紧整座城市。夜晚,霓虹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染成更大、更迷离的光团,外滩的风带着江水的腥潮,也无法驱散那浸透骨髓的、属于江南梅雨季的、特有的滞重与倦意。
对林夜而言,在上海的第一个梅雨季,感受是具体而微的,混杂着工作成果初步显现的些微慰藉,对职业路径的更深困惑,以及在这座庞大都市中日益清晰的、关于自身位置的飘忽感。关于阿宝阿姨的特稿《弄堂记忆收藏家:阿宝阿姨的“味道”博物馆》,在经历了春天的沉淀与写作的阵痛后,已于五月底刊出。报道没有追求戏剧性的冲突或煽情的怀旧,而是以冷静克制的笔触,细腻呈现了这位普通退休女工如何用手机镜头,在城市化巨变的缝隙中,固执而温柔地打捞、保存那些即将随风而散的“生活味道”与“人情密码”。文章刊出后,反响超出了林夜的预期。不仅在媒体圈内获得不少赞誉,认为“写出了时代的褶皱与普通人的史诗感”,更在社交媒体上被广泛转载,引发了关于城市记忆、拆迁安置、普通人记录权利等话题的新一轮讨论。阿宝阿姨的短视频账号又涨了一波粉丝,甚至有文化机构联系她,希望合作举办小型影像展。主编在周会上特意提到了这篇报道,称之为“我们这季度最具人文温度的作品”。
然而,这小小的“成功”带来的喜悦是短暂的,很快被更现实的职业迷惘所覆盖。周刊的工作节奏快,选题更迭迅速,他需要立刻投入新的报道。新的任务接踵而至:一个关于长三角“县域电商”如何突围巨头挤压的调研,一个关于独立书店在电子阅读和网红经济夹缝中生存的观察,还有一个临时增加的、关于某国际艺术展上海站的文化评论……选题多元,跨度大,要求他快速切换频道,具备更强的“消化”与“转化”能力。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高速传送带上奔跑的人,必须不断伸手抓住前方掠过的、形态各异的包裹,并迅速判断其内容,给出相应的“包装”与“投递”。这种“杂食性”的工作模式,与他在广州时那种长时间“浸泡”在一个复杂社会议题中的深度调查模式截然不同。他时而享受这种涉猎广泛的新鲜感,时而又感到一种“浮光掠影”、难以扎下根去的焦虑。尤其是当他在闷热的梅雨天,穿梭于郊区的电商产业园、市中心的网红书店、以及西岸的美术馆之间时,那种在不同世界、不同话语体系间跳跃的疏离感,会格外强烈。
他依然租住在虹口那间朝南的公寓。梅雨季让房间墙壁沁出细密的水珠,那盆绿萝似乎很适应这种潮湿,藤蔓蔓延得更长了。他开始习惯在闷热的午后,打开除湿机,听着它低沉的嗡鸣,对着电脑处理稿件或查阅资料。周末,他偶尔会去附近的鲁迅公园,看老年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打太极,或者在多伦路文化街的旧书店里消磨一个下午。这座城市的文化肌理复杂而多层,他像一枚缓慢沉降的探测器,试图在不同的地层中,捕捉到属于自己频率的共振信号,但信号时常微弱,混杂在庞大的城市噪音之中。
而此刻,地球另一端的西海岸,夏天则以其最经典、最明媚的姿态全面降临。持续数月的雨季彻底结束,天空是那种澄澈到不真实的、饱和度极高的蔚蓝,万里无云,阳光毫无保留、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炽烈、干燥、充满力量。气温稳步攀升,白天常常突破三十度,但得益于干燥的空气和早晚温差,体感并不像上海那般闷热难熬。校园进入暑假模式,喧嚣骤减,显得空旷宁静。草坪被修剪得整齐如茵,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喷灌系统定时洒出水雾,形成小小的彩虹。棕榈树巨大的羽状叶片在热风中微微摆动,投下清晰的、移动缓慢的阴影。一切都在充沛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过度的、近乎不真实的鲜艳与清晰,与上海梅雨天的灰暗黏腻形成两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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