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岭南,春天以一种不容分说的、近乎鲁莽的姿态,迅速收复了被湿冷冬日短暂占据的失地。变化是迅疾而全面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抬高、擦亮,呈现出一种明净的、带着水洗感的蔚蓝。阳光重新变得慷慨,明晃晃地倾泻下来,穿过榕树新生的、嫩得发亮的叶隙,在尚未完全干透的街面上洒下跳跃的、金子般的光斑。那股缠绕了整个冬天的、沁骨的湿冷阴郁,在一夜之间被一种温润的、饱含水汽的暖意取代。空气变得清透,却又蕴着蓬勃的生机,混杂着泥土苏醒的腥甜、白玉兰馥郁到有些霸道的香气、木棉落叶**后淡淡的酸腐,以及从珠江江面吹来的、带着鱼腥与水汽的、微凉的风。木棉树率先举起火把,光秃的枝头骤然爆出大朵大朵炽烈的红花,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在澄澈的蓝天下灼灼耀眼;紫荆重新披上粉紫色的云霞;三角梅在老旧骑楼的阳台和院墙上泼洒出大片的、喧闹的洋红与紫红。整座城市仿佛从一个漫长、沉闷的午睡中彻底醒来,伸展开湿漉漉的、热气腾腾的肢体,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在萌发,在不可抑制地奔向更热烈的季节。蝉尚未苏醒,但鸟鸣已稠密如雨,清晨与黄昏,啁啾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充满了窗棂。
对林夜而言,在广州的第一个春天,感受是强烈而复杂的,混杂着工作突破后的短暂松弛、对季节更替带来的生命力的敏锐感知,以及一份沉淀下来的、更为清晰的自我认知。关于数据跨境治理的深度报道系列,在经历了冬季的艰难跋涉、关键采访的突破与随之而来的审慎权衡后,终于在早春时分,以一组三篇的规模,在杂志上完整刊出。他没有追求耸动的标题和简单的结论,而是以扎实的采访、多角度的呈现、克制的论述,勾勒出这个时代命题下,立法者、监管者、企业、资本、法律从业者所面临的多重困境与博弈。报道刊出后,在特定的专业圈子内引发了持续的关注和讨论,有肯定其深度与平衡的,也有对其揭示的某些尖锐问题感到不安的。主编私下告诉他,有“上面的朋友”看了,评价是“有想法,也懂分寸”。这大概算是一种有保留的认可。林夜自己倒没有太多欣喜若狂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后的疲惫,以及一种“这事总算做完了,但前路似乎更长了”的清醒认知。报道带来的些许名气,让他接到了更多演讲、研讨的邀请,也意味着他将被更牢固地锚定在这个复杂而专业的报道领域。
春天的工作节奏并未放缓,反而因为各种后续事务和新的选题而显得更加忙碌。但他开始有意识地调整,强迫自己在周末的某个下午,放下工作,去老城区的巷弄里漫无目的地走走。看骑楼斑驳墙壁上攀援的使君子开出细碎的白花,看阿婆坐在自家门槛上慢悠悠地择菜,看小猫在慵懒的春光里打盹。他依然租住在老城区那间带小阳台的屋子,那盆绿萝经过一冬似乎有些憔悴,但春天一到,又挣扎着冒出几片鹅黄的新叶。他开始尝试自己做饭,照着手机APP,做一些简单的广式家常菜,失败居多,但偶尔成功一次,那带着烟火气的温暖,能短暂地驱散独居的冷清。这座城市,正用它繁盛到近乎混乱的春天,告诉他,生活不止是报道、采访和案头工作,还有这些具体而微的、属于此时此刻的呼吸与感受。
而此刻,地球另一端的西海岸,春天则以一种更明媚、更铺张的方式降临。阳光几乎日日满格,天空是那种澄澈到不真实的、饱和度极高的蓝,大朵大朵洁白蓬松的积云像刚采摘的棉团,悠然悬浮。气温稳步回升,白天穿着单衣即可,早晚仍需加件外套。校园里,巨大的棕榈树在阳光下投下清晰的阴影,草坪一夜之间从枯黄转为鲜绿,厚实得像地毯,上面躺满了享受日光的学生。各种花卉竞相开放,色彩浓烈,与修剪整齐的绿化带和 modernist 风格的建筑相映成趣。空气干燥清新,带着草木和远处海洋的淡淡咸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明亮、开阔、充满活力,与波士顿那种带着历史厚重感的秋色截然不同,是一种更直接、更当下的美。
对洛薇薇而言,这是她在西海岸的第一个春天,也是她作为独立研究者,真正开始编织自己学术之网的第一个完整学期。冬天的适应期与高压开局已然过去,最初的慌乱与孤立无援感,逐渐被一种更有序、但也更深刻的忙碌所取代。她像一颗被投入新土壤的种子,在经历了最初的蛰伏与挣扎后,开始奋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教学工作逐渐上手。她设计的课程得到了学生不错的反馈,虽然批改作业、答疑解惑依然耗费大量时间,但那种站在讲台上、与年轻头脑碰撞的紧张与兴奋,开始带来些许成就感。研究是重头戏。她的第一个独立项目在基金支持下正式启动,带着两名新招收的研究生,从文献综述、方法设计到数据收集,一步一步推进。过程充满未知与反复,实验设备故障、数据分析不如预期、研究生的理解偏差……挑战无处不在,但那种亲手搭建、亲自探索的感觉,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自己学术航船的主人。服务性工作也接踵而至,参加招聘委员会、评审学术会议稿件、组织系里的研讨会……日程表排得密不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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