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夏天,林卫东在美国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打电话难”。
他住在新泽西的一家汽车旅馆里,想往北京打个电话。
前台的老太太慢悠悠地拨号,拨了三次才通。
“哈喽?中国吗?等会儿啊。”
然后把话筒递给他。
等了足足三分钟,听筒里才传来周晓白遥远的声音。
“喂?卫东?”
声音断断续续,杂音很大,像隔着千山万水。
“素芬,是我。你听得清吗?”
“什么?大点声……我听不清……”
“我说——我——在——美——国——”
他几乎是喊着说的。
旁边等电话的人都看着他。
挂了电话,林卫东坐在旅馆大堂的塑料椅上,盯着那台老式拨盘电话,看了很久。
来美国之前,他以为美国什么都先进。
确实,高速公路,摩天大楼,超市里商品琳琅满目。
但通信,好像没想象中好。
第二天,他去拜访林聪。
林聪在硅谷租了间小公寓,屋里堆满了电子元器件和电脑。
“爸,您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年底才来吗?”
“提前了。”林卫东坐下,“聪聪,我问你个事。美国这边的电话,怎么还这么落后?拨号慢,音质差,还经常断线。”
林聪笑了。
“爸,您说那是民用线路。但您知道吗,美**方和大学用的,已经是数字交换了。”
“数字交换?”
“对。”林聪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杂志,翻到一页,“看,At&t刚发布的论文。他们搞出了第一代数字程控交换机。容量大,速度快,音质好。不过……贵得吓人。”
林卫东接过杂志。
全是英文,但他能看懂图表。
那篇论文的标题是《数字交换技术的未来》。
作者栏里,有个名字被林聪用红笔圈了起来。
“这个人叫大卫·史密斯,是At&t的首席工程师。但上个月,他离职了。”
“离职?为什么?”
“听说跟管理层闹翻了。”林聪压低声音,“他想把数字交换技术商业化,但公司觉得成本太高,想再等等。他一气之下,走了。”
林卫东眼睛亮了。
“能找到他吗?”
“我试试。”林聪说,“但爸,这个人……可能不太好接触。美国人,又是搞核心技术的,警惕性很高。”
“试试看。”
林聪通过学校的关系,辗转打听到大卫·史密斯的去向。
他在硅谷开了家小咨询公司,专门帮创业公司设计通信系统。
公司不大,就三个人。
“爸,联系上了。”林聪打电话来说,“我说您是香港来的企业家,对数字交换技术感兴趣,想咨询。他同意见面,但只给三十分钟。”
“够了。”
见面安排在帕洛阿尔托的一家咖啡馆。
大卫·史密斯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格子衬衫,典型的工程师打扮。
“林先生?我是大卫。”他握手很有力,“听林聪说,您对数字交换感兴趣?”
“是的。”林卫东开门见山,“我们集团想在中国推广先进的通信技术。数字交换,是未来。”
大卫挑了挑眉。
“中国?恕我直言,林先生。中国现在还在用机械交换机吧?连电子交换机都没普及,直接跳到数字交换……跨度太大了。”
“所以我们才需要您的帮助。”林卫东诚恳地说,“大卫,我听说您在At&t主导了数字交换项目。我想知道,如果我们想引进这项技术,需要什么条件?”
大卫喝了口咖啡,沉默了一会儿。
“林先生,数字交换不是一项技术,是一整套系统。硬件,软件,算法,协议……而且,现在还在实验室阶段,离商用还有距离。”
“但方向是对的,对吗?”
“对。”大卫承认,“数字交换肯定是未来。模拟交换迟早要被淘汰。”
“那您能给我们提供什么?”林卫东问,“设计思路?关键技术点?或者……合作?”
大卫看着他,眼神里有些犹豫。
“林先生,我现在自己开公司。At&t的技术,我不能直接给。那是违法的。”
“我明白。”林卫东说,“我们不需要具体图纸,不需要源代码。我们只需要……思路。比如,数字交换的核心难点是什么?怎么解决?未来的发展方向在哪里?”
大卫想了想。
“这个……可以谈。但咨询费不便宜。”
“您开价。”
“一小时五百美元。”
“成交。”
接下来的三周,林卫东几乎天天往大卫的公司跑。
名义上是咨询。
实际上是学习。
大卫确实是个好老师。
他从最基础的原理讲起。
模拟信号怎么转换成数字信号。
时隙怎么分配。
交换矩阵怎么设计。
软件怎么控制硬件……
讲得很细。
林卫东听得更细。
系统全开。
【记录:pcm编码原理,采样率8khz】
【记录:时隙交换算法,时间片宽度125微秒】
【记录:控制软件架构,模块化设计】
他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记。
那些复杂的公式,那些抽象的框图,大卫画一遍,他就记下来。
晚上回到旅馆,再整理,再消化。
有时候一个问题想不明白,半夜爬起来,继续想。
三周后,咨询结束。
林卫东付了钱——两万美元,现金。
大卫送他出门时,拍了拍他的肩。
“林,你是我见过最好学的学生。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听懂这么多。”
“您教得好。”林卫东说,“大卫,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要自己做数字交换机,您建议从哪里开始?”
大卫想了想。
“从软件开始。”他说,“硬件可以买,可以仿。但软件,特别是控制软件,是灵魂。先把软件搞懂,再搞硬件。”
“明白了。”
告别大卫,林卫东回到林聪的公寓。
开始整理这一个月所有的收获。
笔记本写了三大本。
系统里存了几百张草稿图。
他挑出最关键的部分——软件架构设计。
这是大卫反复强调的。
数字交换机的核心,不是那堆电路板,是运行在上面的软件。
怎么管理成千上万的通话。
怎么分配资源。
怎么处理故障。
这些,都要靠软件。
整理好后,加密。
分成了五部分。
用不同的渠道,传回国内。
一部分给邮电部研究院。
一部分给清华大学。
一部分给上海通信设备厂。
一部分……他想了想,给了刚成立的“华为技术有限公司”。
那是个小公司,在深圳,只有十几个人。
老板姓任,是个转业军人,很有干劲。
林卫东在深圳见过他一次。
“任总,这份资料,你拿去看看。可能有用。”
任老板接过,翻了翻,眼睛瞪圆了。
“林老,这……这是……”
“数字交换的初步思路。”林卫东说,“你们年轻人,脑子活,试试看。”
“谢谢!谢谢林老!”
资料传回去后,起初没什么动静。
国内的反应,比林卫东预想的慢。
也正常。
那时候,中国的电话普及率还不到百分之一。
大部分县城,还是手摇电话。
长途电话,要经过好几个转接台,等几个小时是常事。
数字交换?太遥远了。
但林卫东不着急。
他知道,种子已经撒下去了。
就等发芽。
一九八六年春天,他回国。
第一站去了邮电部研究院。
接待他的是研究院的总工,姓程,六十多岁,戴着厚厚的眼镜。
“林卫东同志,你传回来的资料,我们研究了。”程总工很激动,“特别是软件架构这部分,给我们很大启发。”
“能看懂吗?”
“能!”程总工说,“我们组织了二十多个年轻人,成立了数字交换攻关组。白天工作,晚上学习。你的资料,我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林卫东跟着程总工去了实验室。
很简陋。
几台老式计算机,屏幕上滚着绿色的代码。
二十多个年轻人,有的在敲键盘,有的在讨论,有的在纸上写写画画。
每个人眼睛都是红的,但精神很好。
“这是小李,组长。”程总工介绍,“清华毕业的,脑子活。”
小李走过来,很腼腆。
“林老,您的资料……太好了。我们之前走了很多弯路,您的资料,让我们少走了至少两年的路。”
“现在进展怎么样?”
“软件框架搭起来了。”小李说,“但硬件……我们自己做不了。特别是交换芯片,国内没有。”
“芯片我来想办法。”林卫东说,“你们专心搞软件。”
从研究院出来,林卫东去了深圳。
华为那边,进展更快。
任老板在租来的民房里,摆了好几台电脑。
“林老,您看。”他指着屏幕,“我们按照您的思路,写了个简化版的交换软件。模拟测试,能支持一百个用户同时通话。”
林卫东看着那些代码。
密密麻麻,但结构清晰。
“你们……自己写的?”
“对。”任老板很自豪,“我们十几个人,三个月没回家,就干这一件事。”
“好。”林卫东拍拍他的肩,“继续干。需要什么,跟我说。”
离开华为,林卫东去了趟香港。
找到林安。
“安儿,成立个新公司。”
“什么公司?”
“林氏通信有限公司。”林卫东说,“主营通信设备。先从代理开始,代理国外的交换机。同时,自己研发。”
“爸,这行……水很深。”
“深才要蹚。”林卫东说,“通信是国家的命脉。咱们必须有自己的东西。”
林氏通信成立了。
办公地点就在林氏集团大厦里,占了两层。
林卫东从美国请了几个华人工程师,又从国内招了一批大学生。
一边代理国外的设备——主要是日本NEc的模拟交换机。
一边偷偷研发自己的数字交换机。
代号“曙光”。
硬件是最难的。
特别是交换芯片。
国内做不了,国外封锁。
林卫东想了个办法。
通过香港的渠道,从美国买“民用级”的芯片。
然后自己改。
那些华人工程师里,有个叫陈工的,原来是英特尔的设计师。
他带着几个年轻人,日夜攻关。
把买来的芯片,重新设计外围电路,重新写驱动。
一九八七年秋天,第一块“国产”交换芯片,出来了。
性能只有进口的百分之六十。
但能用。
装上“曙光”交换机,测试。
支持一千个用户。
测试那天,邮电部来了好几个人。
程总工,小李,还有几个领导。
实验室里很安静。
所有人盯着屏幕。
测试员开始模拟呼叫。
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通话建立。
声音清晰。
没有杂音。
五百个,八百个,一千个……
全部成功。
“成了!”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
然后,整个实验室沸腾了。
程总工握着林卫东的手,老泪纵横。
“老林啊……成了……我们中国人,有自己的数字交换机了!”
林卫东也红了眼眶。
三年。
从在美国见到大卫·史密斯,到今天。
三年。
不容易。
但值了。
“曙光”交换机很快通过鉴定。
邮电部下了第一批订单:五百台。
主要用在沿海城市的电信局。
安装,调试,运行。
反馈很好。
“比日本的交换机稳定。”
“容量大,维护方便。”
“关键是,便宜。只有进口的一半价格。”
订单越来越多。
华为那边也传来好消息。
他们的交换机也研制成功,取名“c&c08”。
性能比“曙光”还好。
两家公司,形成了竞争,也形成了互补。
中国通信产业,开始起步。
但林卫东知道,这还不够。
数字交换只是第一步。
下一步,是传输。
那时候,长途传输主要靠微波和电缆。
容量有限,损耗大。
而国际上,光纤通信已经开始商用了。
一根头发丝细的玻璃丝,能传几万路电话。
林卫东又把目光投向了光纤。
这次,他去了日本。
日本在光纤领域,走在世界前列。
Ntt,富士通,住友……
他一家一家地谈。
引进技术,引进设备。
同时,在国内组织攻关。
一九八八年,林氏通信在深圳铺设了第一条实验性光纤线路。
长度十公里。
从林氏电子厂,到华光电器厂。
测试那天,很多人来看。
一根细细的光缆埋下去,两边接上设备。
电话接通。
音质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像两个人在同一个房间里说话。
“这就是光纤?”有人问。
“对。”林卫东说,“这就是未来。”
未来,确实来了。
随着“曙光”交换机和光纤线路的推广,中国的通信事业,开始加速。
一九**年,邮电部宣布:中国自主研制的万门数字程控交换机,正式投入商用。
这意味着,一个交换机,能支持一万个用户。
而就在五年前,中国还在用几百门的机械交换机。
五年,差距缩短了至少十年。
庆功大会上,林卫东坐在台下,看着程总工上台领奖。
看着小李上台发言。
看着那些年轻的工程师们,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他心里很平静。
通信革命的第一战,打赢了。
但战争,还远未结束。
移动通信,互联网,智能手机……
这些,都在不远处等着。
而他要做的,就是继续向前。
继续为这个国家,铺路搭桥。
直到,每一个中国人,都能随时随地,听见彼此的声音。
都能随时随地,看见更大的世界。
这是他,也是所有通信人的梦想。
而他相信,这个梦想,终将实现。
因为,已经有无数人,在这条路上,奋力前行。
而他,会是其中之一。
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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