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东回北京的消息，只在家里待了三天就捂不住了。

倒不是谁走漏了风声。

而是第三天一大早，三辆军绿色吉普车直接开到了胡同口。

车上下来的人穿着中山装，说话客气但没商量余地。

“林卫东同志，专家团队已经集结完毕。有些技术细节，非得您到场不可。”

周晓白抱着陈玥站在院门口，眼圈红了又红。

最后还是赵素芬拍了拍她的背。

“让他去吧。男人的事儿，咱们不懂。但知道是正事儿。”

林卫东拎着那个旧帆布包出来时，几个妻子都站在院里。

没人说话。

只是默默给他整了整衣领，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

在北京最小的林悦宁都二十一岁，拽着他的衣角不撒手。

“爸，这次走多久？”

林卫东蹲下身，摸了摸女儿的头。

“不远，就在沈阳。忙完了就回。”

这话说得轻松。

但院里的人都清楚，这一去，又不知道要几个月。

吉普车开出胡同时，林卫东回头看了一眼。

妻子们还站在门口。

晨光里，身影越来越小。

他心里某个地方抽了一下。

但很快就硬起心肠，转回了头。

车里的人递过来一份文件。

“林老，这是‘大会战’的初步方案。您看看。”

林卫东翻开。

厚厚一摞纸。

第一页写着“五轴数控机床国产化专项工程”。

代号“长城”。

下面列着参与单位。

一机部。

三机部。

中科院。

清华。

哈工大。

沈阳第一机床厂。

北京机床研究所。

密密麻麻，足足四五十家。

后面是人员名单。

林卫东扫了一眼，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

都是国内机床领域的顶尖专家。

有些还是他当年在厂里时的老前辈。

翻到最后一页，他愣住了。

专项领导小组名单里，赫然写着两个名字。

林毅。

林睿。

“这是……”

“领导的意思。”车里的人解释，“林毅同志的材料研究基础扎实，负责刀具攻关。林睿同志的软件团队在中文处理方面有突破，参与数控系统汉化。这是专业对口，也是……也是一种传承。”

林卫东沉默了一会儿。

“孩子们知道吗？”

“昨晚分别通知了。林毅同志在实验室连夜组建团队，林睿同志已经带着他的小组从天津赶过来了。”

吉普车直接开进了西山基地。

这里已经变了样。

原先的仓库被改造成了临时研究中心。

那台从德国“请”回来的五轴机床摆在最中央。

周围搭起了工作台，堆满了图纸和测量仪器。

几十号人围在机器旁边，有的趴着看底座，有的踮脚看主轴，有的围着控制台争论什么。

声音嘈杂得像菜市场。

林卫东一进门，所有人都安静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走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

“卫东啊，你可算来了。这东西……”他指着机床，声音发颤，“这东西太先进了。我们看了三天，越看越心惊。差距……太大了。”

林卫东拍拍他的手。

“张工，差距大不怕。咱们这不是开始追了吗？”

“对！追！”老专家眼睛亮了，“有你带回来的图纸和样机，咱们就有方向了！”

会议马上开始。

就在机床旁边，搬来几十张折叠椅，大家坐着开。

林卫东被推到前面。

他没推辞，站到一块小黑板前，拿起粉笔。

“我先说说这台机器的基本情况。”

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讲主轴结构。

讲导轨设计。

讲数控系统架构。

讲液压伺服原理。

没有稿子，全在脑子里。

每一句话都落在点子上。

下面的人埋头记录，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连绵不断。

讲到关键处，有人举手提问。

“林工，这个双摆头结构，我们计算过刚度，理论上会有微米级的形变。但实际测量数据这么好，他们怎么解决的？”

林卫东转身，在黑板一角画了个简图。

“这里，他们加了温度补偿传感器。实时监测热变形，通过软件算法反向修正。图纸第三卷第二十七页有详细说明。”

提问的人赶紧翻图纸。

果然找到了。

“神了！林工，您这记忆力……”

林卫东笑笑，没解释。

会议开了整整一天。

中午就啃个馒头，喝口白水，继续。

到傍晚时，初步分工方案出来了。

总设计师是那位张工。

下面分机械组、电气组、数控组、工艺组、材料组。

林毅在材料组，负责切削刀具攻关。

林睿在数控组，负责系统解析和汉化。

散会时，天已经黑透了。

林卫东走出仓库，看见林毅蹲在门口抽烟。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眉头皱得像个老头。

“爸。”

林毅站起来，把烟掐了。

“怎么？有压力？”林卫东问。

“嗯。”林毅老实点头，“刀具这一块，咱们基础太弱。我带回来的资料里，有特种合金的配方，但工艺参数不全。实验室试了三次，做出来的刀具一用就崩。”

林卫东想了想。

“配方给我看看。”

林毅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

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数据。

林卫东借着灯光翻看。

看了大概十分钟。

“钴的比例不对。他们写的7%，实际应该是6.8%。那0.2%的误差，是故意留的陷阱。”

林毅眼睛瞪大。

“您怎么知道？”

“猜的。”林卫东合上笔记本，“但你可以试试。做两批样品，一批按7%，一批按6.8%。对比看看。”

“好！”

林毅转身就跑，跑出几步又回头。

“爸，您早点休息。”

林卫东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笑了笑。

转身回到仓库。

数控组那边还亮着灯。

林睿和几个年轻人围在一台计算机前。

屏幕上滚过一行行德文代码。

“这里，这个函数是插补算法核心。”林睿指着屏幕，“但他们的注释写得很模糊。我得反编译看看……”

“睿子。”林卫东叫了一声。

林睿抬起头，眼镜滑到鼻尖。

“爸？您还没睡？”

“来看看。”林卫东走过去，“遇到难题了？”

“嗯。”林睿揉揉太阳穴，“德国人的编程习惯和咱们不一样。他们喜欢用递归，但递归效率低。我在想，能不能改成迭代……”

他说了一堆专业术语。

林卫东安静听着。

等他说完，才开口。

“思路是对的。但要注意，改算法不能影响精度。机床这东西，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我明白。”林睿点头，“所以得反复测试。爸，您那边有实际加工数据吗？我想验证一下算法修正后的效果。”

“明天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