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机场的广播里传来德语的登机提示。
林卫东拎着简单的行李箱走出闸口。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灰色西装。
领带是妻子赵素芬去年从北京寄来的。
深蓝色带暗纹。
外面套着件米色风衣。
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商务人士。
护照上的名字是“林向东”。
职务是“林氏集团(香港)有限公司欧洲办事处高级顾问”。
所有文件都合法合规。
在香港和德国都备过案。
接机的是个本地华人。
姓陈。
五十来岁。
在法兰克福开了十几年旅行社。
暗地里还做些别的生意。
老陈接过行李箱。
低声说:“林先生,住处安排好了。离目标公司二十分钟车程,街区安静,邻居都是上班族。”
林卫东点点头。
坐进那辆半旧的黑色奔驰。
窗外是陌生的欧洲街道。
深秋的法兰克福。
梧桐叶子黄了。
一片片落在地上。
他想起来之前老张说的话。
“这次的目标是真正的硬骨头。五轴联动数控机床,巴统盯得最紧的东西。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但更要紧的是,你不能暴露。”
车子拐进一条安静的街道。
老陈说:“到了。三楼,朝南。厨房有吃的,冰箱里有啤酒。电话能用,但……”
“我明白。”林卫东打断他。
有些话不用说透。
公寓不大。
一室一厅。
收拾得很干净。
从窗户能看到远处的教堂尖顶。
林卫东放下行李箱。
第一件事是检查房间。
墙角。
插座。
灯罩。
电话听筒。
确认安全后。
他才在沙发上坐下。
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家人的照片。
妻子们的合影。
孩子们的单人照。
最新的那张是上个月寄来的。
林磊抱着儿子林昊。
小家伙胖乎乎的。
对着镜头笑。
林宁抱着女儿陈玥。
小丫头睡得正香。
照片背面是周晓白的字迹:“卫东,孩子们都好,勿念。你自己当心。”
林卫东看了很久。
然后把照片小心收好。
第二天一早。
林卫东准时出现在目标公司门口。
这是一家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机床制造商。
工厂占地很大。
灰色的厂房连绵起伏。
烟囱冒着白烟。
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德文厂名。
旁边还有个“巴统认证企业”的铜牌。
林卫东整了整领带。
走进接待大厅。
前台是个金发姑娘。
说话带点本地口音:“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林向东。和林氏集团预约了十点的商务考察。”林卫东递上名片。
姑娘查了查日程表。
笑容职业化:“是的,施密特先生正在等您。请稍等。”
五分钟后。
一个秃顶的中年德国人走出来。
“林先生?我是汉斯·施密特,销售部经理。欢迎来到我们公司。”
握手。
寒暄。
标准的商务流程。
施密特带着林卫东走进厂区。
车间里机器轰鸣。
巨大的龙门铣床正在加工工件。
切削液的味道混着金属气味。
林卫东看似随意地走着。
眼睛却像摄像机一样。
扫过每一台设备。
每一道工序。
每一个工人。
脑海里的系统无声运转。
【记录:左侧第三台设备,型号huller hille Nb80,加工精度0.005mm,配备西门子8mc数控系统】
【记录:传送带设计,滚轴间距1.2米,承重2吨】
【记录:质检区有三台三坐标测量机,品牌蔡司】
他一边看。
一边和施密特交谈。
“我们集团最近在考虑引进一批高精度机床。香港那边电子产业发展很快,对加工精度的要求越来越高。”
施密特点头:“是的,亚洲市场潜力很大。不过林先生,您应该知道,有些设备不是随便能卖的。”
“我明白。”林卫东微笑,“所以我们先看看。了解了解。”
他们走进另一个车间。
这里更安静。
温度控制得很严格。
几台机床被玻璃围挡隔开。
工人穿着防尘服。
施密特指着其中一台:“这是我们最新的五轴联动加工中心。主轴转速转,定位精度0.001度。主要用于航空发动机叶片加工。”
林卫东的心跳快了一拍。
但他脸上毫无波澜。
“可以走近看看吗?”
“当然,不过不能拍照。”
林卫东走到玻璃围挡前。
仔细看着那台机器。
银灰色的机身。
复杂的控制面板。
五根机械臂在程序控制下缓缓移动。
【系统深度扫描启动】
【记录:主轴结构,轴承型号FAG hSS7014,润滑系统独立循环】
【记录:数控系统界面,菜单结构,参数设置流程】
【记录:伺服电机品牌,力士乐,型号未知】
【记录:整机重量估算,8.5吨】
他在那里站了十分钟。
施密特有些不耐烦了:“林先生,我们去下一个车间?”
“好的。”林卫东转身。
仿佛只是对机器感兴趣。
中午。
施密特带他去员工餐厅吃饭。
自助餐形式。
林卫东端着盘子。
选了些香肠和土豆沙拉。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一边吃。
一边观察餐厅里的人。
工程师们聚在一起。
讨论技术问题。
工人们匆匆吃完饭。
赶回车间。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角落。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独自坐着。
头发花白。
眼镜很厚。
盘子里只有面包和汤。
吃得很慢。
衣服袖口有些磨损。
皮鞋也旧了。
男人吃完后。
仔细把盘子里的面包屑擦干净。
然后端着托盘起身。
林卫东注意到。
他的工牌上写着“恩斯特·伯格”。
职位是“高级机械工程师”。
下午的参观继续。
林卫东又看到了伯格。
他在一台出故障的机床前蹲着。
手里拿着图纸。
眉头紧锁。
两个年轻的技术员站在旁边。
表情有些不耐烦。
“伯格先生,这台机器今天必须修好。生产进度耽误不起。”
伯格头也不抬:“急什么。问题出在主轴编码器,得拆开检查。你们去拿工具箱。”
年轻人嘟嘟囔囔地走了。
伯格叹了口气。
揉了揉腰。
林卫东路过时。
特意停下来。
“这台机器很麻烦?”
伯格抬起头。
看了眼林卫东胸前的访客牌。
语气冷淡:“常见故障。没什么。”
说完又低头看图纸。
林卫东没再多问。
继续跟着施密特往前走。
但心里记下了这个人。
考察结束。
施密特送林卫东到门口。
“林先生,今天看的这些,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进一步谈。不过有些设备需要申请出口许可证,时间会比较长。”
“我理解。”林卫东和他握手,“回去后我会向集团汇报。有消息再联系。”
回到公寓。
林卫东没有开灯。
他在黑暗中坐下。
闭上眼睛。
脑海里开始回放今天看到的一切。
车间的布局。
机器的位置。
人员的动线。
安保摄像头的死角。
像电影一样一帧帧过。
然后他打开系统界面。
【今日记录数据整理中】
【生成厂区三维模型】
【生成人员活动规律分析】
【标记潜在接触目标:恩斯特·伯格,工号4712,出入时间规律,经济状况推测窘迫】
林卫东睁开眼睛。
走到书桌前开灯。
摊开笔记本。
开始写今天的观察记录。
用的是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
写完。
他把纸烧掉。
灰烬冲进马桶。
接下来的一周。
林卫东每天去不同的科技图书馆。
法兰克福大学图书馆。
市立技术图书馆。
工业协会资料室。
他借阅了大量公开出版物。
《德国机床制造年鉴》。
《数控技术发展报告》。
《精密机械加工工艺手册》。
一页页地看。
有用的就复印。
系统也在同步扫描。
【收录:dIN标准,金属切削机床安全规范】
【收录:VdI指南,机床精度检测方法】
【收录:公开专利,dE,五轴机床防碰撞算法】
这些资料看似普通。
但拼凑起来。
就能勾勒出技术发展的脉络。
他知道国内缺什么。
缺的就是这些基础。
周四下午。
林卫东又去了那家公司。
这次是以“进一步洽谈”的名义。
施密特接待他时。
明显没那么热情了。
“林先生,如果您只是看看,我们可能没有太多时间……”
“当然不是。”林卫东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我们集团对那台五轴加工中心很有兴趣。这是初步的采购意向书。”
施密特接过文件。
脸色好了些。
“这还差不多。不过我得提醒您,这种设备出口审批至少六个月。而且价格不菲。”
“钱不是问题。”林卫东说,“我们更关心售后服务。比如,设备安装调试,人员培训……”
“这些都可以谈。”
他们又去了车间。
这次林卫东看得更仔细。
他注意到。
伯格今天脸色更差了。
中午在餐厅。
伯格还是一个人。
盘子里的食物更简单。
只有两片面包。
一杯水。
林卫东端着盘子走过去。
“可以坐这里吗?”
伯格抬头。
认出了他。
“随便。”
林卫东坐下。
慢慢吃着烤猪肘。
“伯格先生是机械工程师?”
“嗯。”
“工作很多年了吧?”
“三十二年。”伯格咬了口面包,“从学徒干到现在。”
“厉害。”林卫东真诚地说,“这种经验最宝贵。”
伯格看了他一眼。
没说话。
但眼神缓和了些。
“我儿子也是学机械的。”林卫东闲聊般说,“在慕尼黑工大读硕士。明年毕业。”
“慕尼黑工大是好学校。”伯格难得接了话,“我女儿也在读大学。医学。很花钱。”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
但林卫东听出了无奈。
“是啊。现在学费越来越贵。”
伯格苦笑了一下。
没再说什么。
快速吃完面包。
起身离开了。
林卫东看着他微驼的背影。
心里有了计较。
又过了三天。
林卫东通过老陈。
找到一个当地的华人中介。
姓王。
做进出口生意的。
但暗地里也接些“特殊委托”。
他们在小酒馆见面。
“王先生,我想了解一个人。”林卫东把伯格的姓名和大概信息写在纸上。
推过去。
老王看了一眼。
“这个不难。三天。”
“费用?”
“五千马克。先付一半。”
林卫东从包里取出信封。
推过去。
“要详细。家庭情况,经济状况,性格特点,工作表现。特别是……有没有什么困难。”
老王收起信封。
“明白。”
三天后。
林卫东拿到了报告。
八页纸。
记录得很详细。
恩斯特·伯格。
五十四岁。
在公司工作三十二年。
技术过硬。
但性格孤僻。
不善交际。
所以一直没升职。
妻子五年前因病去世。
女儿在海德堡大学读医学。
第五年。
学费加生活费每年要四万马克。
伯格的年薪只有六万五。
扣除税和保险。
到手不到四万。
他还在还房贷。
每个月八百马克。
报告最后附了张照片。
伯格家的房子。
很老的联排别墅。
外墙有些剥落。
花园里杂草丛生。
老王说:“这个人最近在偷偷加班。周末也来。但加班费不够。我打听过,他找同事借过钱。不多,但借了好几次。”
林卫东放下报告。
看向窗外。
雨点打在玻璃上。
蜿蜒流下。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
自己在北京的工厂里。
为了几块钱奖金。
加班加点的日子。
那时候他也窘迫。
但心里有希望。
现在呢。
这个德国工程师。
技术顶尖。
却为女儿的学费发愁。
“继续观察。”林卫东说,“但不要惊动他。另外,查查他平时去哪。酒吧?教堂?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明白。”
又一周过去。
林卫东的“商务考察”接近尾声。
施密特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林先生,如果您真的想买设备,我们需要进入正式谈判流程。”
“当然。”林卫东说,“我明天就回香港汇报。最多两周,会给您明确答复。”
临走前。
他去了趟伯格斯常去的教堂。
那是城东的一座小教堂。
很安静。
周日早晨。
林卫东坐在后排。
看着伯格走进来。
坐在第三排。
低头祈祷。
礼拜结束后。
伯格在教堂外的长椅上坐了会儿。
看着落叶发呆。
林卫东走过去。
坐在旁边。
“伯格先生。”
伯格转过头。
认出他。
有些惊讶。
“林先生?您也来教堂?”
“偶尔。”林卫东说,“心里有事的时候,来这里坐坐。安静。”
伯格点点头。
没说话。
两人沉默地坐着。
远处有钟声传来。
“我明天回香港了。”林卫东忽然说。
“哦。一路平安。”
“伯格先生。”林卫东转过头,看着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个机会。能改善您的生活。让您女儿安心读完书。您愿意考虑吗?”
伯格的身体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头。
眼镜后的眼睛盯着林卫东。
有警惕。
有疑惑。
还有一丝……别的什么。
“什么机会?”
“咨询顾问。”林卫东语气平静,“我们集团想引进先进机床,但需要专业人士提供技术咨询。按小时付费。价格……可以谈。”
伯格沉默了很久。
久到林卫东以为他要拒绝。
“怎么联系?”伯格的声音很轻。
林卫东递过去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一个邮箱地址。
“想好了。发邮件到这个地址。会有人跟您联系。”
说完。
他起身。
拍了拍伯格的肩。
“保重。”
然后转身离开。
走出教堂。
林卫东深深吸了口气。
冷冽的空气进入肺里。
他知道。
种子已经埋下。
能不能发芽。
要看接下来怎么浇灌。
回到公寓。
他开始收拾行李。
该复印的资料都复印了。
该扫描的都扫描了。
系统知识库里。
又多了几千份技术文档。
虽然都是公开的。
但积累起来。
就是力量。
老陈来送他。
“林先生,老王那边说,那个人昨天去了三次银行。好像在查账。”
“嗯。”林卫东应了一声。
“您觉得……他会联系吗?”
“不知道。”林卫东合上行李箱,“但人都有软肋。找到了,就好办。”
去机场的路上。
林卫东看着窗外的风景。
秋天的德国很美。
可他无心欣赏。
心里盘算着下一步。
如果伯格联系。
要怎么建立信任。
怎么逐步深入。
如果不联系。
要寻找其他突破口。
但时间不等人。
国内等着这台机床。
等着技术。
等着突破封锁。
在候机厅。
他给家里写了封信。
用的密语。
“已接触目标人物。待观察。一切安好。勿念。问孩子们好。昊昊和玥玥的照片,多寄几张。”
写完。
他走到邮筒前。
投了进去。
然后转身。
走向登机口。
飞机起飞时。
法兰克福的灯火在下方连成一片。
林卫东靠在椅背上。
闭上眼睛。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台五轴机床的样子。
银灰色的机身。
精密的机械臂。
还有伯格那双。
带着窘迫和挣扎的眼睛。
这条路还很长。
这只是第一步。
无声的渗透。
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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