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放榜日。
这一日的南丰府,天色阴沉,乌云低垂,仿佛一口巨大的黑锅扣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偶尔有闷雷在云层深处滚过,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贡院前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
数千名参加府试的考生,连同他们的亲朋好友、书童仆役,将这偌大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然而,与往年放榜时那种期盼、焦灼中带着一丝喜气的氛围不同,今日的人群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戾气与绝望。
“三天了……整整三天了,我这心里就像是有猫在抓一样!”
一名年过四旬的老童生,面容枯槁,手里死死攥着衣角,声音都在发抖:“那道《考工记》的贴经题……究竟是谁出的?那是给人做的吗?我读了三十年书,连见都没见过那几句生僻的经文!”
“谁说不是呢!”旁边的年轻学子也是一脸愤恨,“还有那策论题,《论盐铁之弊》,明明是诱导咱们骂官府,结果我若是真骂了,怕是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这哪里是考学问,这分明是考咱们的命啊!”
抱怨声、咒骂声,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大家都知道这次府试难,但谁也没想到会难到这种变态的地步。那种被戏弄、被刁难的感觉,让这些平日里自诩清高的读书人,此刻都红了眼。
“出来了!榜出来了!”
忽然,一声尖锐的喊叫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只见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两队持刀衙役凶神恶煞地冲了出来,强行将人群向后驱赶,清理出一片空地。紧接着,几名书吏抬着一张巨大的红纸榜单,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贴榜——!”
随着浆糊刷在照壁上,那张承载着数千人命运的红榜,终于缓缓展开。
“轰——!”
人群瞬间沸腾,像是决堤的洪水般向前涌去,任凭衙役的鞭子怎么抽打都挡不住那股疯狂的势头。
所有人都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在那张红纸上疯狂地搜寻着自己的名字。
然而,仅仅过了片刻,那种疯狂的喧嚣,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和死一般的寂静。
因为那张榜单……太短了!
往年府试,南丰府至少会录取三百到五百名童生,以彰显文风鼎盛。可今日这张榜单上,名字稀稀拉拉,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一百人?!”
有人颤抖着声音喊了出来:“只……只取了一百人?!”
“这怎么可能?!咱们可是有三千多考生啊!只取一百人?那岂不是三十个人里才取一个?!”
“我的名字呢?我怎么没看见我的名字?!”
绝望的情绪瞬间爆发。
无数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他们寒窗苦读数载,甚至数十载,背负着全家的希望,却在这场莫名其妙的考试中,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就沉了底。
“不公!这是不公啊!”
忽然,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响。
只见那位在“修业斋”里一向正直敢言的寒门学子,此刻披头散发,指着那张榜单,声嘶力竭地吼道:
“那贴经题,出的是前朝孤本里的注解!那是咱们寒门买得起、看得到的书吗?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是为了给那些家里藏书万卷的世家子弟铺路!”
“对!就是刁难!”
“这考题出得太偏了!根本不是考真才实学!”
“我们要见主考官!我们要讨个说法!”
怒火被点燃了。
数千名落榜考生的怨气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可怕的洪流。他们不再畏惧衙役的水火棍,开始冲击警戒线,朝着贡院大门涌去。
“这就是你们说的‘抡才大典’吗?这就是朝廷的恩科吗?!”
“我不服!我不服啊!!”
甚至有人脱下脚上的布鞋,狠狠地砸向那张鲜红的榜单。
……
贡院门楼之上。
主考官王希孟站在栏杆后,脸色铁青地看着下面那几乎要失控的场面。
他的手紧紧抓着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他出那些生僻题,本意只是为了精准狙击赵晏一个人。他原本以为,只要赵晏落榜,其他录取的名额稍微放宽一点,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可他万万没想到,赵晏那个妖孽竟然答出来了!而且还是满分!
为了压住赵晏的锋芒,为了给慕容飞那个烂得掉渣的成绩找个遮羞布,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这次府试的录取标准拔高到了一个变态的地步——只录前一百名!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题目这么难,也才能掩盖慕容飞那个“第100名”的尴尬。
但他低估了落榜者的愤怒。
他也低估了“民意”反噬的力量。
“大……大人,怎么办啊?”旁边的副考官吓得腿都软了,“这帮学生疯了!要是真让他们冲进贡院,那……那可是民变啊!”
“慌什么!”
王希孟厉喝一声,强行镇定下来。但他额头上豆大的冷汗,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慌乱。
他知道,事情闹大了。
若是压不住这场骚乱,别说升官发财,他这顶乌纱帽怕是都要保不住了!
“一群刁民!一群不知好歹的废物!”
王希孟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强权,把这股反对的声音彻底镇压下去!
只要把带头闹事的抓起来,剩下的自然就散了。
“来人!”
王希孟猛地转身,对着身后严阵以待的衙役统领下令:
“传本官令!这群考生咆哮贡院,意图谋反!给本官……镇压!”
“谁敢再往前一步,格杀勿论!”
“啊?!”衙役统领一惊,“大人,这……这可是读书人啊!若是动了刀兵,怕是……”
“读书人?哼!”王希孟面目狰狞,哪里还有半点斯文模样,“不过是一群考不上的废物!落榜了不思己过,反而在贡院门前撒泼!这等狂徒,留着也是祸害!”
“给我打!出了事,本官担着!”
“……是!”
衙役统领无奈,只能拔出腰刀,对着手下大喝:“兄弟们!上!把这群闹事的给我轰出去!”
“杀威棒伺候!!”
贡院的大门再次打开。
这一次,冲出来的不再是手持书卷的书吏,而是手持水火棍、腰挎钢刀的数百名衙役。
“退后!都退后!”
“再敢喧哗者,打断双腿!!”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入人群,手中的水火棍毫不留情地落下。
“砰!砰!砰!”
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瞬间响彻广场。
“啊——!打人啦!官府打人啦!”
“救命啊!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鲜血飞溅。
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哀嚎。原本只是想要讨个说法的请愿,瞬间演变成了一场血腥的**。
广场上乱成了一锅粥。
哭喊声、惨叫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人间地狱。
王希孟站在高处,看着下面那血腥的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闹?我看你们还怎么闹!”
“在这个南丰府,规矩……是我定的!”
然而,就在他以为局势已经被控制住的时候。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忽然从长街的尽头传来。
那声音整齐划一,沉重有力,每一下都像是踏在人的心坎上,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正在施暴的衙役们动作一滞,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棍棒。
正在哭喊逃窜的考生们也愣住了,纷纷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贡院街的尽头,烟尘滚滚。
一面巨大的、绣着黑色猛虎下山图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战旗下,是一支全身披挂着铁甲、手持长枪、面容冷峻的军队!
他们没有呐喊,没有冲锋,只是迈着整齐的步伐,如同一堵黑色的铁墙,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缓缓压了过来。
“那是……那是……”
有人认出了那面旗帜,声音颤抖得变了调:
“那是沈家军!!”
“都指挥使司的铁甲卫!!”
王希孟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支越来越近的军队,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沈家军?!
他们怎么来了?!
沈烈那个武夫,难道真的敢带兵冲击贡院?!这可是谋反的大罪啊!
“停——!”
随着一声令下,那支铁甲军队在距离贡院大门百步之外,整齐划一地停住了脚步。
数百双冰冷的眼睛,透过铁甲的缝隙,死死地盯着那些手持棍棒的衙役。
那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杀气,根本不是这些平时只知道欺负百姓的衙役能比的。
“哐当!”
不知是谁吓得手一抖,水火棍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名身穿银色铠甲、腰悬长剑的年轻副将,策马而出。
他并没有看那些衙役,而是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着城楼上的王希孟。
“奉南丰府都指挥使沈大人令!”
副将的声音洪亮如钟,传遍了整个广场:
“贡院乃朝廷抡才重地,事关国家社稷!今闻有宵小趁放榜之机,意图制造混乱,破坏大典!”
“沈大人有令:即刻起,贡院周边由沈家军接管!维持秩序!保护考生!”
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尖直指苍穹:
“凡有敢持械行凶、无故殴打学子者——”
“军法处置!格杀勿论!!”
“吼——!!”
数百名铁甲卫齐声怒吼,长枪顿地,声震九霄!
点击弹出菜单